奉天殿。
今日的朝会,气氛诡异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低压带。
那封数日前从周奎铠甲夹层中搜出的、经刑部连夜“鉴定”过的“铁证”——那封通敌密信,此刻正被一名内侍用托盘高高捧着,陈列于大殿中央。
它像是一头嗜血的凶兽,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数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也盯着跪在大殿中央的那几个人——面如死灰的周奎,以及义愤填膺、准备为他辩护的于谦等人。
刘御史跪在最前方,后背挺得笔直,脸上满是即将扳倒政敌的亢奋。
“陛下!臣死谏!”
刘御史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大殿内回荡,“物证在此,经刑部验明笔迹、私印皆为周奎本人!铁证如山,请陛下明察,严惩国贼!”
“荒谬!”
兵部尚书于谦一步跨出,怒发冲冠,“仅凭一封来路不明的书信,就要定我大明忠良之罪?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于尚书,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王诚站在丹陛下首,阴恻恻地开口。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蟒袍,脸上挂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咱家也不愿相信,可这信上的私印、笔迹,经刑部鉴定,皆是周奎本人无疑。况且,那毒药‘断肠草’,恰恰产自瓦剌边境。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是巧合?”
王诚转过身,对着龙椅深深一拜,眼角的余光却瞥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陛下,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祖宗社稷,还请陛下大义灭亲,彻查东宫!”
这才是杀招。
只要彻查东宫,太子的名声就毁了。
储君失德,这皇位还怎么坐得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龙椅之上。
朱祁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玻璃镇纸,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下方的争吵。
那种平静,让王诚心里莫名地突了一下。
“说完了?”
朱祁钰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透骨的寒意。
“说完了。”王诚硬着头皮回答。
“很好。”
朱祁钰将镇纸轻轻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既然你们讲完了‘证据’,那朕,也给你们看点东西。”
他微微侧头,对着大殿阴影处招了招手。
“宣,皇家科学院,华若。”
随着太监的唱名,一个身穿怪异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大步走上殿来。
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行跪拜大礼,只是对着朱祁钰微微躬身,神情中带着一股技术人员特有的傲慢与木讷。
“华博士,开始吧。”朱祁钰淡淡道。
“是。”
华若也不废话,直接将箱子放在大殿中央的地砖上,“咔嚓”一声打开。
众臣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华若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黄铜仪器。
它有着弯曲的镜臂,底座厚重,上方镶嵌着几组精密打磨的透镜,在透过殿门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是何物?”一名老臣忍不住问道。
“显微镜。”
华若头也不抬,一边调试着焦距,一边冷冷地回答,“能见秋毫之末,能窥微尘之界。在它面前,没有什么脏东西能藏得住。”
王诚嗤笑一声:“奇技淫巧!陛下,朝堂乃是论理之地,弄这些工匠玩意儿,岂不是有失体统?”
朱祁钰没有理他,只是指了指刘御史手中的那封信。
“袁彬,把那封‘铁证’拿给华博士。”
袁彬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刘御史手中的信,递给了华若。
华若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剪下信纸边缘的一小块,放在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
“诸位大人,请移步一观。”
华若退开半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首辅陈循大着胆子走上前,凑到目镜前看了一眼。
只一眼。
陈循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这……”
他抬起头,满脸骇然,胡须剧烈颤抖,“这是什么妖法?!那纸张……那纸张竟如枯木丛林,纵横交错!”
“这是纸张的纤维。”
华若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在显微镜下,万物皆现原形。”
他又取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从太子呕吐物中提取的黑色残渣。
“接下来,我要让大家看看,真正的毒药长什么样。”
华若将残渣放在另一个载玻片上,调整倍率。
“王公公,你也来看看?”朱祁钰突然点名。
王诚心里发毛,但皇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凑过去。
视线穿过透镜的瞬间,王诚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些黑色的残渣,被放大了数百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恶魔爪牙般的晶体结构。
它们尖锐、锋利,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咽喉发紧,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刺穿肠胃的剧痛。
“看清楚了吗?”
华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鬼魅,“这是‘钩吻’,也就是俗称的断肠草。但它的细胞壁结构,与中土的钩吻截然不同。它的晶体更长,更尖锐。”
华若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巨大的图谱,上面画着两种不同的细胞结构对比图。
“左边,是大明境内的断肠草;右边,是太子所中之毒。”
华若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右边的图上,“这种结构的钩吻,只生长在极南湿热之地,也就是……法兰克人控制的南洋群岛。”
轰!
华若的话,如同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刘御史的天灵盖上。
他看着那张画着狰狞“弯钩”的图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他不懂什么是“细胞壁”,但他听懂了一件事——华若手里的证据,与他伪造的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不!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
一股源于求生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妖言惑众!”
刘御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甚至顾不上官仪,指着华若的鼻子,破口大骂!
“凭几张鬼画符就想推翻铁证?!谁知道是不是你这个黄口小儿,在这里故弄玄虚,妖言惑众!”
他转身,再次“噗通”一声跪倒在朱祁钰面前,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毫不掩饰的恐惧。
“陛下!此人妖言惑众,意图为叛贼开脱,其心可诛啊!”
“骗人?”
华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排装着各色液体的玻璃试管,那是他提炼出的化学试剂。
“显微镜只是让你们开开眼。”
华若举起一支装着透明液体的试管,轻轻晃了晃,“接下来,才是让谎言现形的时刻。”
他看向刘御史,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猪羊。
“你说这封信是周奎随身携带的?”
“没、没错!”刘御史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
华若走到刘御史面前,突然问道,“周奎是武将,平日里舞刀弄枪,手上必然沾染铁锈、油脂。若是贴身藏匿,信纸上必有残留。”
“这……”刘御史一时语塞。
“不用狡辩。”
华若拔开试管塞子,“科学不听狡辩,只看反应。”
他将试管中的液体,滴了一滴在那封所谓的“铁证”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息。
两息。
信纸湿润了,但没有任何颜色变化。
依旧是原本的淡黄色。
“硫氰酸钾溶液。”
华若举着试管,声音在大殿内回荡,“遇铁离子,必呈血红色。这是天地至理,谁也改不了。”
他冷冷地看着那张毫无变化的信纸。
“一张号称被武将贴身藏在铠甲里数月的信纸,竟然连一丝铁锈反应都没有。”
华若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刘御史的双眼。
“这纸,太干净了。”
“干净得……就像是今天早上刚从书房里拿出来的一样。”
噗通。
刘御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大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支试管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晃动,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那不是水。
那是真理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