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切割出几道明亮的细线。窗外，江城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开始苏醒，车流的低吼汇聚成城市心跳的节拍，遥远而模糊。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中浮动的声音。
林正睁开眼，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后背的伤口在提醒他昨夜的凶险，而枕下那个文件袋的触感，则在提醒他新战场的冰冷。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动作轻柔地为他更换药瓶，测量体温。她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不敢与林正多做接触，只是低声叮嘱：“林市长，您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但还需要静养。医生说您要保持情绪稳定，外面的事……就先别操心了。”
“外面的事”，这四个字说得小心翼翼，却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病房里伪装的平静。
林正道了声谢，没有多言。他知道，市纪委那份通报，此刻恐怕已经传遍了江城大大小小的单位食堂和办公室茶水间。自己，这个昨天还因公负伤、被市委书记亲自探望的年轻副市长，今天已经成了一个识人不明、力保贪腐分子的“政治新秀”反面教材。
护士走后，早餐送了进来。一碗寡淡的白粥，一个水煮蛋，一小碟咸菜。
林正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鸡蛋，在床头柜上轻轻磕了一下，裂开一道细纹。他没有立刻剥开，而是用指腹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蛋壳上的裂纹，仿佛在描摹一张错综复杂的地图。
他输了昨晚的遭遇战，但战争才刚刚开始。对方以为用一纸通报就能将他钉死，让他成为一个笑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笑话，有时候会做出最不合常理、也最致命的反击。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粥，那股温热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午夜残留的寒意。他的大脑，却在进行着一场风暴。
李建军，赵曼丽，宏盛建设，烂尾楼，市第一人民医院，城乡规划发展委员会……这些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叫做“利益”的黑线，悄然串成了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而钱运达，不过是这条项链上，一颗硌手的、必先除之而后快的沙砾。
现在，沙砾被暂时清除了，项链的主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他们忘了，沙砾被清除之前，把项链的设计图纸，塞进了林正的手里。
就在这时，工作手机震动起来。是秘书小王。
“林市长……”电话一接通，小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压抑、焦急，还带着一丝替他鸣不平的委屈，“大院里……都传开了。”
“说吧，我听着。”林正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见了我就绕道走，有的人……有的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小王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刚才，我在食堂打饭，听到李市长办公室的人在说……说您还是太年轻，容易被蒙蔽，把一个贪腐分子当成宝，闹了个大笑话……”
林正笑了笑，这在意料之中。政治场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和见风使舵。
“小王。”
“哎，林市长，我在！”
“从现在起，忘了医院这摊子事。你去帮我办几件私事。”
“私事？”小王愣住了。他以为林正会让他去打探纪委的消息，或者想办法联系钱院长的家人，怎么突然就扯到“私事”上去了。
“第一，”林正不理会他的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去市档案馆，把城西‘金源小区’烂尾楼项目的所有卷宗，给我找出来。记住，是要全部，从项目立项、审批、到后来资金断裂、业主上访的每一份信访记录，一张纸都不能少。”
“金源小区？”小王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林市长，那不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案了吗？早就定性为企业破产，老板跑路了啊。这案子，都快被灰尘埋起来了。”
“那就把灰尘吹干净。”林正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第二，想办法查一下一家叫‘宏盛建设’的公司，以及所有跟它有关联的子公司，过去十五年，在江城拿下的所有政府和国企项目清单。越详细越好。”
“宏盛建设……”小王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不就是金源小区的开发商吗？”
“对。”
“第三，”林正继续道，“办这两件事，不要通过任何官方渠道，不要惊动任何人。你是我秘书，有查阅档案的便利。悄悄地去，办好了，用你的私人邮箱发给我。原件，你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放好。”
小王虽然满腹疑云，但林正那沉稳的语气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他不再多问，只是用力地“嗯”了一声：“您放心，林市长，我保证办好！”
挂了电话，林正将最后一口粥喝完，感觉身体里多了些力气。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得有多险，多不合常理。
在所有人看来，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自保，撇清和钱运达的关系，或者低调蛰伏，等待风头过去。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去挖一个十几年前的、早已被遗忘的烂尾楼旧案。
这就像两个拳击手在擂台上对峙，一方刚刚一记重拳把另一方打得摇摇欲坠，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如何防守或者倒下。结果，他却突然弯下腰，开始研究起擂台地板上的一条旧裂缝。
荒诞，且可笑。
但只有林正自己知道，那条裂缝之下，埋着对手的命门。
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来人是李铁，他脱下了警服，穿着一身便装，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油乎乎的纸袋，与这间高级病房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娘的，这帮孙子下手是真黑！”李铁把东西往床头柜上一放，自顾自地拧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老弟，医院这猪食能吃？来，尝尝你嫂子炖的猪肝粥，补血。还有这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看着李铁那张写满“不爽”和“憋屈”的脸，林正心里一暖。
“铁哥，坐。”
李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压低了声音：“人被带走后，直接送到了纪委在郊区的办案点。我找人打听了，那地方，进去之后就跟外界断了所有联系。我怕……钱院长他撑不住。”
“放心，他们暂时不敢把钱院长怎么样。”林正接过李铁递来的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他们费这么大劲走纪委的程序，就是为了‘合法合规’。人要是在里面出了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他们要的，是让钱院长闭嘴，或者，让他开口说他们想要的‘证词’。”
“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李铁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满是不甘。
林正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包子，擦了擦嘴，看着李铁，突然笑了：“铁哥，谁说我们在等了？”
“嗯？”
“他们想在医院这张桌子上跟我们玩，现在他们把桌子掀了，以为我们没地方下注了。”林正的目光投向窗外，望向城市西边的方向，“那我们就换个地方，另开一桌。找一个他们意想不到，也绝对不敢跟我们对赌的场子。”
李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到林正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送走李铁，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正没有休息，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构建那栋烂尾了十几年的“金源小区”。他想象着那几百户家庭，拿出毕生的积蓄，却只换来一个水泥框架的噩梦。他想象着他们十几年来，向上访、去投诉、在绝望中挣扎的每一个日夜。
那些被压抑的愤怒，被遗忘的痛苦，被漠视的冤屈……那是一片多么巨大的民怨之海。
而对于林正来说，这片海里，蕴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
【叮！检测到宿主锁定新的民生痛点：金源小区烂尾楼事件。】
【此事件涉及受害群众超过一千二百人，积怨长达十年，因涉及历史遗留问题和复杂的利益关系，解决难度评定为：极高。】
【初步评估，若能彻底解决此事件，为所有受害业主讨回公道，预计可收获民心值120万点，官气将获得跨越式提升。】
林正的心脏，因为系统的提示而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百二十万点民心！
这已经不是一个数字，这是一座山，一座由上千个家庭的血泪和期盼堆积而成的民心之山。只要他能搬动这座山，就能用它，压垮任何所谓的利益集团。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削了皮的苹果，容易烂。但如果烂的是根，削不削皮，都会烂。有人在看着你。”
林正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条短信的来源——市委书记，方志诚。
这不是警告，也不是命令。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政治语言。
“烂的是根”，这是在点拨他，问题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已经深入骨髓。“削不削皮，都会烂”，这是在告诉他，不要局限于眼前的表象，要敢于挖根。“有人在看着你”，这既是压力，也是一种隐晦的……许可。
书记在看，在等。他在等林正，这个被他亲手点将的年轻人，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刨开江城这片看似繁花似锦的土地下，那早已腐烂生蛆的根。
林正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短信删除。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秘书小王的电话。
“小王，卷宗和资料的事，你加紧去办。另外，再帮我做一件事。”
“林市长，您吩咐。”
“帮我联系一下金源小区烂尾楼的业主代表，就说……市里新来的副市长林正，想请他们，吃顿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