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院长的倒下，没有丝毫预兆。
那是一个沉闷的、肉体与地板撞击的声音，“扑通”一声，像一袋被人抽去骨头的米，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脸上那副谄媚的、邀功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便随着身体的瘫软，凝固成一个滑稽而扭曲的表情。金丝边眼镜从鼻梁上飞了出去，在光洁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轻响，镜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整改方案》，如一群受惊的白鸽，从他松开的手中四散纷飞，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白纸黑字，散落在钱院长肥硕的身体周围，像是在为他举行一场仓促而荒唐的告别仪式。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小护士陈佳佳正准备迈出门的脚，僵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崇拜与兴奋，像是被瞬间冰冻的湖面，一点点龟裂，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骇。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不省人事的院长，又惊恐地瞟向门口那尊铁塔似的李建军，最后，落在了餐车上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排骨汤上。
那浓郁的、曾让她垂涎欲滴的肉香，此刻闻在鼻子里，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冰冷的腥气。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兴冲冲要去分的，根本不是一碗汤。
那是一锅能把人活活“吓死”的毒药。
李建军依旧靠在门框上，姿势没变，但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已经绷成了一块生铁。他的眼角在剧烈地抽搐，太阳穴的青筋一根根爆起，像盘踞在皮下的狰狞蚯蚓。他的视线越过瘫倒的钱院长，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林正的身上。
计划，彻底失控了。
他奉命而来，一手拿着橄榄枝，一手握着大棒，本以为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敲山震虎。结果，虎没震住，却把自己这边负责领路的向导，给活活吓晕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丢人的问题了。这简直成了一场官场上的惨烈事故，一场足以载入江城官场史册的黑色笑话。
而始作俑者，那个病床上脸色苍白、手臂上还打着石膏的年轻人，此刻却平静得像是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舞台剧。
林正没有动，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多余的牵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狼藉，看着地上散落的白纸，看着钱院长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灰的脸。
他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意外的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一个棋手，看着对手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亲手掀翻了棋盘。
他缓缓地端起自己床头柜上的那杯白开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冲淡了那股因精神高度集中而带来的干涩。
“小陈。”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陈佳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身体一颤，几乎要哭出来：“林……林市长……钱院长他……”
“别慌。”林正将水杯放回床头柜，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你是护士，专业的事交给你。先看看钱院长的情况，判断一下。”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陈佳佳慌乱的内心。对，我是护士，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也顾不上地上的狼藉，连忙蹲下身，开始检查钱院长的生命体征。
林正的目光，这才缓缓地转向门口的李建军。
他没有说话，只是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清澈、坦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挑衅，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李建军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他从林正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无声的嘲讽。
你看，这就是你们的阵营。一碗汤就能吓瘫一个院长。这样的队伍，怎么跟我斗？
一股暴虐的怒火从李建军心底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揪住林正的衣领。可他不能。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冲动的喉咙。他知道，只要他现在有任何过激的举动，明天，他就会和地上的钱院长一样，成为这场风波里，又一个被碾碎的牺牲品。
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那道平静的、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李队长。”林正终于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忧虑，“你看，这可怎么办？钱院长为了工作，为了尽快拿出整改方案，都累倒在病房里了。这份对人民负责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啊。”
他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像是真的在困惑一般，轻声问道：“就是不知道，钱院长他……是被工作累的，还是被别的什么事……吓的？”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李建军最敏感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林正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却偏偏用了一副悲天悯人、关心下属的口吻。他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李建军和他们背后的人身上，自己却摘得干干净净，还顺便给自己立起了一座“体恤下属、明察秋毫”的牌坊。
李建军的脸，已经从铁青色，变成了猪肝色。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钱院长……是劳累过度了。”
“哦，原来是这样。”林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原来是我误会了”的表情，随即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向地上那些散落的文件。
“唉，真是可惜了这份方案。”他指了指那些白纸，“钱院长一片心血，都散了。”
这时，蹲在地上的陈佳佳，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大声喊道：“林市长！不好！钱院长瞳孔有散大迹象，颈动脉搏动微弱，呼吸也不规律……像是突发性的心脑血管问题！得马上抢救！”
此言一出，李建军的脸色，瞬间又从猪肝色，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
累倒，和突发心脑血管急症，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工作模范，后者，如果追究起诱因……那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林正的眉头，也终于微微皱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要更激烈。他本想用这碗汤，将对方的军，逼对方亮出更多的底牌。却没想到，对方的阵营里，先出了一个被活活吓出人命关天的“王炸”。
“还愣着干什么！”林正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斥责，“小陈，立刻呼叫急诊科！李队长，你是警察，麻烦你立刻疏散楼道，维持秩序，确保抢救通道畅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指挥官气质，瞬间让慌乱的场面有了主心骨。
陈佳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冲向墙边的紧急呼叫按钮。李建军也如梦初醒，他知道，此刻再纠缠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如果钱院长真的死在这里，那他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狠狠地瞪了林正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然后转身，大步走出病房，用他那警察的身份，开始声色俱厉地驱散那些闻声而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病人和家属。
一时间，病房外响起了李建军的咆哮声，护士站的电话铃声，以及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
病房内，反而出现了一瞬间的真空。
林正坐在床上，看着地上人事不省的钱院长，又看了看餐车上那碗已经开始慢慢冷却的排骨汤。
牌局，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缓缓拿起一份离自己最近的、散落在床边的文件。
白纸的页眉上，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关于宏福餐饮集团长期为市领导提供特供食材及服务的相关情况说明（内部汇报稿）》。
林正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整改方案。
这是钱院长准备递交上来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