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二十分，县委大礼堂。
苏正和林晚晴一同步入会场，立刻感受到一种与乡镇截然不同的气场。礼堂的穹顶很高，显得空间空旷而威严。一排排铺着绿色绒布的长条桌整齐划一，桌上的姓名牌、崭新的笔记本和未开封的矿泉水，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纸张的油墨味以及地板蜡的混合气息，庄重，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钱书明像一只穿花蝴蝶，在会场里忙碌地穿梭。他时而躬身在某位县领导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对方点头微笑；时而又拍着某个乡镇书记的肩膀，状极亲热地寒暄。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永远带着热情的笑意，仿佛整个会场都是他家的客厅，而他是最周到热情的男主人。
看到苏正和林晚晴进来，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林镇长，苏正同志，我还担心你们找不到位置。来，我给二位留了最好的位置，就在第三排，视野好，离主席台也近，方便领导们看清楚我们清水镇干部的风采！”
他引着两人落座，又殷勤地帮他们把椅子拉开，将桌上的矿泉水拧松半圈，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林晚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不少目光正投向他们，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苏正坐下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他看到县府办的刘主任正和几个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时，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苏正低声对林晚晴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席。
他没有真的去洗手间，而是在通往后场的走廊拐角处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吸烟区，两个看起来是其他乡镇的年轻干部正在吞云吐雾，压低了声音闲聊。
“看见钱主任没？今天这精神头，跟要娶媳妇似的。”其中一个瘦高个说。
“那可不，今天他可是主场作战，听说为了这场会，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另一个微胖的搭腔道，“而且，今天他憋着一口气呢，就等着看清水镇的笑话。”
“清水镇？就是那个最近风头很劲的？”
“还能是哪个。”瘦高个弹了弹烟灰，声音更低了，“你不知道？前段时间清水镇不是下了个办公室主任吗，姓刘的那个。那刘主任，是他钱书明的远房表亲！钱书明在县里活动了好久，想把那姓刘的调到别的单位，结果被清水镇一个新来的愣头青给直接搅黄了，人还被处分了。”
苏正的心脏微微一沉。
只听那微胖的继续说：“还有这事？那这姓钱的不得气死？他表亲被搞了，不就是打他的脸吗？”
“何止是打他的脸。”瘦高个冷笑一声，“钱书明敢这么跳，你以为他靠的是自己？他的靠山，是颜秘书！县长身边的大秘！听说那姓刘的能去清水镇，也是颜秘书当年打的招呼。现在好了，清水镇那小子，一竿子把刘主任打翻，等于把钱书明和颜秘书的面子，一起扔在地上踩了。你说，今天这场会，钱书明能让那小子好过？”
“嘶……这么说，那清水镇的小子是踢到铁板了？得罪了颜秘书，以后在清源县还想有好日子过？”
“谁说不是呢，年轻人，太气盛，不懂得拐弯。等着瞧吧，今天有他哭的时候……”
后面的话，苏正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脑子里像是有根线被瞬间接通，所有的疑点和困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职场倾轧，而是一张早已织好的关系网。刘主任、钱书明、颜秘书……这是一条清晰的利益链条。他扳倒刘主任，就等于动了这条链条上的一环，后续的反扑，是必然的。
难怪钱书明会用这种看似微小却极其阴险的手段。因为这背后，站着县长的秘书。只要让清水镇在会上出丑，让马书记对林晚晴和自己产生“不专业、不靠谱”的印象，颜秘书自然有无数种方法，在县长面前给他们上眼药。
一股寒意从苏正的背脊升起，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加坚硬的冷静。他知道了对手的底牌，那这场牌局，就变得有意思多了。
他回到座位，林晚晴正低头翻看那份“精美”的汇报材料，眉头紧锁。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低声问。
“没什么，碰见两个熟人聊了两句。”苏正的语气很平静。
他没有将刚才听到的事情告诉林晚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他不想让她在发言前承受更多不必要的压力。他顺着林晚晴的目光，看到了坐在主席台左侧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四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白净，表情始终是一种滴水不漏的平和。他正侧着头，听县长说着什么，不时微微点头。
这个人，应该就是颜秘书了。
就在这时，钱书明又一次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份刚刚打印出来的会议流程单，分别递给他们。
“林镇长，苏正同志，这是最终的流程。您的发言在第一个，苏正同志紧随其后。材料我都亲自检查过了，万无一失！”他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眼神扫过苏正时，带着一丝隐晦的得意和期待。
苏正接过流程单，对他点了点头：“辛苦钱主任了。”
钱书明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到前排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他坐下后，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即将上演的杰作。
苏正将那份错误的汇报材料拿了过来。铜版纸冰冷光滑，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不容置疑。他想起了石磨村老村长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了那满车带着泥土芬芳的土特产，想起了那句“我们全村的爷们，随叫随到”的承诺。
一边是机关算尽的阴谋诡计，一边是掏心掏肺的质朴民心。
苏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发言稿，那是一叠普通的稿纸。他先是拿出了一支最常见的黑色签字笔，在发言稿上关于石磨村数据的段落旁，用小字清晰地标注了“一百五十万”的正确数字，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支黑色签字笔放回包里，转而拿出了那支陪伴他多时的英雄钢笔。
笔杆温润，血色的纹路深沉如夜，那一丝淡金色的功德纹路，则像夜空中的启明星，散发着稳定而坚实的光。
他翻到自己发言稿的最后一页，那是一片空白。
他没有去想该如何解释那个被篡改的数据，那太被动了。钱书明想让假的东西登堂入室，那他就让所有假的东西，都自己现出原形。
他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他握着笔，手腕沉稳，在稿纸的角落里，写下了一行字。
“此次会议组织周密，材料详实，令人敬佩！祝愿我们清源县的会风越来越‘实’，让所有弄虚作假的内容，都显出原形！”
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他感觉笔尖微微一热，一股无形的波动顺着笔杆蔓延开来，然后归于沉寂。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笔帽，将发言稿整理好，放在了桌面上。
就在这时，主席台上的麦克风发出“嗡”的一声轻响，主持人走到了台前。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上午好！”
洪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清源县乡镇工作先进经验现场交流会，现在开始！”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主席台上。坐在第一排的钱书明，慢慢地回过头，隔着几排人，给了苏正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眼神仿佛在说：好戏，开场了。
苏正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