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何时开始敲打车窗,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很快便连成一片急促的、沉闷的鼓点,将窗外的一切都晕染成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城市在雨幕中褪去了棱角,也隔绝了声音,只剩下雨刷器规律而执拗地左右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开短暂的清晰,又迅速被新的水流覆盖。
林知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冰凉的雨水彻底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街心公园附近。
她最终没有回公司,那个充满冷硬线条和理性逻辑的空间,此刻无法容纳她如此汹涌而感性的情绪。她也没有去任何朋友那里,内心的狼狈和不堪,让她无法在此时面对任何关切的询问。她像一只受伤的兽,只想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陆延舟最后那句“负担”,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擦着她最脆弱的神经。委屈、愤怒、心寒、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以为他懂。懂她的骄傲,懂她的坚持,懂她在那段分离的岁月里,是如何咬着牙,一点一点将自己重塑得更加坚硬和独立。她以为,重新在一起,是他们剥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与误会后,两个成熟灵魂的相互吸引与彼此成就。
可原来,在他眼里,她小心翼翼守护的边界,她因爱而生出的、对融入他复杂世界的怯懦,竟然被解读成了……“嫌弃”?
这比任何来自外界的质疑和刁难,都更让她感到刺痛和绝望。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黏腻,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冷,又如何比得上心底那片骤然荒芜的寒意?
她走到公园里一个早已无人的凉亭下,避开了最密集的雨幕,背靠着冰凉的柱子,缓缓滑坐在石凳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微微颤抖着,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眼泪混合着雨水,咸涩而冰冷。她不允许自己哭出声,那是软弱的表现。她只能将所有的哽咽和呜咽都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化作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战栗。
这就是她的隐忍。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强行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独自消化着所有的委屈和伤痛。她不习惯示弱,不习惯将内心的脆弱赤裸裸地展露在人前,哪怕那个人,是她深爱的陆延舟。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固执地震动起来。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一遍,两遍,三遍……震动停止,片刻后,又再次响起。他似乎在用这种不间断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坚持,或者说,慌乱。
林知意没有理会。她需要空间,需要时间,需要让这场冰冷的雨,浇灭她心头的火焰,也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终于,手机的震动彻底停止了。四周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寂寞。
她抬起头,望着亭外如幕的暴雨,眼神空洞而疲惫。她想起沈静仪那优雅而审视的目光,想起餐厅里令人窒息的尴尬,想起车内那场引爆一切的争吵……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和陆延舟之间,确实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不仅仅是家庭背景,更是思维方式和对关系期待的错位。
他想要的是毫无保留的融合,是带着她快速进入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她,在经历了五年前的伤痛后,更加谨慎,更需要在确认绝对安全和平等的前提下,才敢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她的退缩,她的“需要时间”,在他看来,成了不够爱、不够信任的证据。
而他的步步紧逼,他的理所当然,在她这里,则成了可能吞噬她独立性的潜在威胁。
这是一个死结。
雨水渐渐变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夜更深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愈发稀少。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细针,穿透湿透的衣物,刺入骨髓。
林知意打了个寒颤,终于从那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站起身,因为久坐和寒冷,双腿有些发麻。她扶着冰冷的石柱,稳了稳身形,然后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迈步走出了凉亭。
她决定回家。不是她和陆延舟共同的那个“家”,而是她自己那套许久未曾回去的、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那里没有他的气息,没有共同的回忆,或许能让她暂时喘口气,理清头绪。
她走到路边,伸手拦出租车。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发抖的、单薄的身影。一辆空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报出那个几乎有些陌生的地址。
车子驶离雨夜的街道,将她带向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港湾。
而与此同时,陆延舟的车,正穿过大半个城市,朝着他们共同的那个家疾驰而去。他一遍遍拨打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内心的恐慌和悔恨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却将车开得飞快,只想尽快赶到她身边,将他那番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出的、迟来的维护,亲口告诉她。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现在只希望,他的醒悟和道歉,还不算太晚。他希望,她那份沉重的隐忍之下,还能给他留下一个挽回的机会。
雨夜,两辆车,载着两颗同样煎熬却方向暂时背离的心,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交错,分离,奔向各自未知的明天。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痕,是否能在黎明到来前得到弥合,依旧是一个沉重的、悬而未决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