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站在属于她的“物理部”大院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这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任何一样东西。没有琴,没有书,没有笔墨纸砚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宽敞到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的庭院,三面是新起的庑房,窗户开得极大,糊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将屋内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正对大门的,是一间尤其高大的正房。门楣上,挂着董卓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格物堂”。字迹龙飞凤舞,肥厚奔放,带着一股不讲道理的霸道。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新木料、石灰和一种说不出的、略带刺激性的古怪味道。她提着裙摆,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屋内的景象,更是让她感到陌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黑板。那是一种用特殊涂料刷过的木板,黑得深沉,旁边还挂着几排白色的、被称为“粉笔”的石条。黑板旁,立着几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琉璃器皿,有细颈的长瓶,有圆肚的烧杯,还有许多弯弯曲曲、彼此连接的管子。
这些东西,都是相国大人派人送来的,每一件,都附有一张写着名称和“用途”的纸条。
蔡文姬走到那面巨大的黑板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冰凉的板面。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昨天对她说的话,粗鄙,狂妄,却又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认知里的一片混沌。
“原子……”
她轻声念出这个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由这玩意儿组成的。”
“只要想办法,把它……劈开。”
“那威力,比一万个吕布捆一块儿,都大!”
荒唐,可笑。这是任何一个读过圣贤书的士人,听到这番话的第一反应。万物由“气”构成,分阴阳,演五行,这才是世间至理。原子?何其鄙陋的说法。
可蔡文姬却笑不出来。
因为那个男人,还给了她另一张图。一张画着各种符号,并用数字标注的,名为“元素周期表”的鬼画符。他还告诉她,水,不是五行之一,而是由两种分别叫做“氢”和“氧”的“原子”,按照一定比例组合而成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甚至当着她的面,用两根金属条插进水里,接上一个会发出嗡嗡声的盒子,然后,那两根金属条上,便冒出了细密的气泡。他将两种不同的气泡分别收集在两个琉璃管里,告诉她,这就是“氢”和“氧”。
当他将一根点燃的木条伸进“氧”气管时,火焰猛地窜高,亮得惊人。而当他将火苗凑近“氢”气管口时,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小团蓝色的火焰一闪而逝。
那一刻,蔡文姬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那种震撼,远比在宣室殿外,第一次听到坦克引擎的轰鸣,更加深刻,更加触及灵魂。
武力的强大,尚在理解范围之内。可这种对世界本源的颠覆,已近乎“道”的层面。
“蔡议郎。”
一个恭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是科学院新任命的一名主事,名叫裴潜,一个从河东来的年轻人,据说极擅算学。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年轻,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的学子。他们都是从那数千名涌入长安的“能人”中,第一批被挑选出来,分配到物理部的。
“相国大人有令,物理部一应事务,皆由议郎大人全权处置。我等奉命前来,听候差遣。”裴潜躬身道。
蔡文姬回过神,她看着眼前这些稚嫩而充满渴望的面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她不再是那个在乱世中飘零的才女,不再是那个只能用诗赋记录悲伤的女子。
她现在,是一个新世界的开拓者。
“不必多礼。”蔡文姬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从今日起,你们要忘记过去所学的一切。忘记阴阳,忘记五行。”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根粉笔,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了两个大字。
【物理】
粉笔灰簌簌落下,沾染了她的指尖,也仿佛印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在这里,我们只信奉两样东西。”她转过身,举起两根手指,“第一,是观察与实证。第二,是逻辑与推演。”
“现在,第一课。”她指着院子里的一口大井,“裴主事,请你带人,想办法精确地测出,从井口到水面,到底有多深。我不要‘大约’,我要一个准确的数字。你们可以用任何方法,但每一种方法,都要记录下你们的理由和过程。”
裴潜和众学子都愣住了。他们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微言大义,没想到,第一课,竟是去测量一口井的深度?
“这……”裴潜有些迟疑。
“去吧。”蔡文姬没有解释,“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你们的答案。”
打发走了众人,蔡文姬重新回到那面黑板前。她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将那张鬼画符一般的“元素周期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开始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进行转录和注解。
她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飞速运转着。
相国大人说,原子由更小的,名为“质子”、“中子”和“电子”的东西组成。质子的数量,决定了它是什么“元素”。
他还说,有些特别“胖”的原子,比如这张表上排在最后面的,那个叫做“铀”的东西,它不稳定,就像一个吃得太撑的胖子,随时可能会自己裂开,或者被人轻轻一推就裂开。
而它裂开的时候,会丢出几个“中子”,像几个飞出去的小石子。这些小石子,如果撞到旁边别的“胖子”,就会让它们也跟着裂开,然后丢出更多的小石子……
这个过程,他称之为,“链式反应”。
蔡文姬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她没有画画,而是在画一幅场景。一个胖子裂开,变成两个小人,同时飞出三颗石子。三颗石子又分别撞上三个新的胖子,九颗石子飞出……
她画着画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所说的“威力”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几何倍数的,近乎于无穷的增长。
这根本不是人间的力量。
这是神罚。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她身后响起。
蔡文姬吓了一跳,连忙回身行礼:“相国大人。”
陈默不知何时,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用竹签串起来的果子,上面裹着一层晶亮的糖衣,正是街头孩童最爱吃的糖葫芦。
“免了免了,在咱家这儿,不兴这个。”他随手将一串糖葫芦塞到蔡文姬手里,“尝尝,甜。脑子用多了,就得多吃点甜的。”
蔡文姬捧着那串黏糊糊的糖葫芦,一时间手足无措。
陈默却没理她,他走到黑板前,看着蔡文姬画的那幅“胖子裂变图”,咧嘴一笑:“嘿,画得还挺形象。看明白了?”
“文姬愚钝,只是……略窥门径。”蔡文姬低声道。
“明白个屁。”陈默毫不客气地打击道,“这玩意儿,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理论,只是让你知道个方向。关键,还是得动手。”
他指着那些琉璃器皿:“咱家让人给你弄来的这些玩意儿,不是摆着好看的。去试,去玩。把水拆开,再把它合上。把光拆开,再把它拼上。等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世上所有你看得见的东西,都拆得七零八落,又能原样装回去的时候,你才算真正摸到边儿了。”
说完,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扔在桌上。
“这是咱家闲着没事写的一点心得,叫《质能方程浅释》,你拿去看。看不懂就问,别一个人瞎琢磨。”
他拍了拍手上的糖渣,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对了,你那个测量井深的第一课,想法不错。不过,咱家再给你加一道题。”
他指了-指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有空的时候,也琢磨琢磨,怎么量一下,从咱这儿,到那玩意儿,有多远。”
说完,他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着肥硕的身躯,扬长而去。
蔡文姬呆立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测量……到太阳的距离?
这……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桌上那本名为《质能方程浅释》的小册子。封面上,除了书名,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由符号和字母组成的奇怪公式。
E = mc2
她看不懂,但她能感觉到,这短短的一行字里,蕴含着一种足以颠覆乾坤的,恐怖而又迷人的力量。
一个时辰后,裴潜等人满头大汗地回来复命。他们用了三种方法:用绳子吊着石头往下放;根据石头落水的声音估算;甚至还有人想出了利用日影和相似三角形的法子。
蔡文姬听着他们的禀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将那串已经有些融化的糖葫芦,递到那个想出三角测量法的年轻学子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学生叫马钧。”年轻人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回答。
蔡文-姬点了点头,将那本《质能方程浅释》轻轻合上。
她看着窗外,诸葛亮的“机械动力部”那边,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她知道,一个新的时代,正像一头挣脱了所有缰绳的巨兽,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向他们狂奔而来。
而她,蔡文姬,将有幸成为第一个,试图去理解这头巨兽心脏如何跳动的人。
她拿起粉笔,在那面巨大的黑板上,写下了那个让她心神颤栗的公式。
E = mc2。
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解开这个公式的秘密,或许,就是劈开那个“原子”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