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贵妃娘娘”如同腊月里的冰水,兜头浇下,将小泉那点职业病带来的热忱瞬间浇灭,只剩下透心的凉。他感觉自己四肢僵硬,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阿蛮虽然搞不清“贵妃”具体是多大的官,但看那宫女要吃人的眼神和恩公煞白的脸,也知道闯了大祸,肌肉绷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戒备的“呜呜”声,像只护主的猛犬。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带着刺骨的寒意。那出声呵斥的宫女,眼神凌厉如刀,死死剜着小泉,只等贵妃一声令下,就要唤侍卫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狂徒拿下。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立刻降临。
陈贵妃,也就是那位绝色女子,并未立刻发作。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小泉那张写满了“闯祸了”但偏偏眼神依旧清澈(甚至带着点医者的执着)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他那身与宫廷格格不入的粗布衫,最后,落在了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握拳、指节分明的手上——那不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倒像是常年接触药材、甚至干过粗活的手。
更重要的是,他刚才那几句脱口而出的话,虽然无礼至极,却……精准地戳中了她近来最大的心事。夜不能寐,心烦意乱,对着铜镜,总觉容颜憔悴,这些难以对外人言的隐秘,竟被一个陌生少年一眼看破?太医们请平安脉时,只会说些“娘娘凤体安康,只需静心养性”的套话,何曾如此直白?
这份诡异的说中感,压过了被冒犯的愠怒,勾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
她轻轻抬手,止住了那还要继续呵斥的宫女,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清冷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小泉见贵妃没有立刻叫人把他拖下去砍了,心头稍定,那根属于医者的“弦”又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对方尊贵的身份,将眼前人重新归类为“需要治疗的病患”,老老实实地回答,只是声音还带着点刚才受惊后的微颤:
“回……回娘娘,晚辈林小泉,是太医局的……见习生。”他顿了顿,觉得“见习生”可能不够分量,又赶紧补充,举了举手中的玄铁令牌,“是……是庆王殿下特许,入宫为殿下诊治头风之疾的。方才迷失了路径,误闯此地,惊扰凤驾,还请娘娘恕罪!”
庆王特许?陈贵妃目光扫过那枚货真价实的宫廷行走令牌,眼中讶色更浓。庆王叔的眼高于顶和顽固头风她是知道的,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竟会特许这么一个半大少年入宫诊治?这少年,看来确有几分古怪。
她没有纠结于小泉失礼闯入的问题,反而将话题拉回了最初:“你方才说,本宫……嗯,说我肝气郁结,思虑过度,还会影响……容颜?”最后两个字,她问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的眼神,却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思。
小泉一听对方问起病情,那点残存的紧张立刻被专业精神取代,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他用力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笃定:
“正是!娘娘,医者眼中,只有阴阳失调、气血不和之症,无分贵贱。您这症状,在晚辈看来,再明显不过!”
他完全忘了什么尊卑礼仪,伸手指着陈贵妃的眉间(当然,隔空指着,没敢真指):“您看,您眉间虽施了薄粉,却难掩细微的‘川’字纹路,此乃思虑凝结之象。气息虽缓,却不够绵长,时有微顿,是气机不畅。最关键的是……”
小泉的目光落在陈贵妃那双保养得极好、却隐约能看出些许黯淡的眼底,“肝主疏泄,其华在爪,开窍于目。肝气郁结,疏泄失常,则气血不能上荣于面,双目自然缺乏神采,面色亦会逐渐晦暗,失去光泽。若长久郁结,郁而化火,更会引发面上斑点,如同美玉蒙尘!这绝非危言耸听!”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全是医理,夹杂着“气血”、“肝郁”、“美玉蒙尘”之类的词汇,听起来既直白又……莫名地有说服力。尤其是“美玉蒙尘”四个字,像是一根小针,轻轻扎在了陈贵妃最在意的地方。
旁边那宫女听得目瞪口呆,想呵斥他又被他那套“歪理”镇住,只能气鼓鼓地瞪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阿蛮见恩公又开始“念经”,而那位看起来很厉害的“娘娘”似乎没有发怒,反而在认真听,便也放松下来,小声对肩头的鹦鹉嘀咕:“恩公又在说俺听不懂的话了。”
鹦鹉小眼睛转了转,似乎在努力理解,然后突然扯着嗓子,模仿着小泉刚才的语气,尖声尖气地叫道:
“肝气郁结!长斑啦!美玉蒙尘!”
“完蛋!不漂亮啦!”
这突如其来的鸟叫,如同在紧绷的弦上弹了一下,差点让那严肃的宫女破功。陈贵妃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竟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这少年,连同他这傻大个随从和聒噪的鸟儿,组合在一起,实在是……太古怪,也太有趣了。比起宫里那些说话拐弯抹角、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这种直愣愣的、甚至有些冒失的“坦诚”,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她看着小泉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念,只专注于“病情”的眼睛,心中的那点不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哦?”陈贵妃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玩味,“照你这么说,本宫这‘病’,该如何调理?莫非,你也有那‘不拘一格’的方子?”
小泉见贵妃似乎听进去了,精神大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立刻接口道:“自然有!娘娘此症,首要在于‘疏’字!药补不如食补,情志调理更胜药石!晚辈可开一道‘五花安神茶’,用玫瑰花、合欢花、绿萼梅……再配合一套舒缓筋络的导引术,每日练习,必定能疏解郁结,宁心安神,令气血通畅,容颜焕发!”
他侃侃而谈,仿佛眼前不是尊贵的贵妃,只是他在山里遇到的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病患”。
陈贵妃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听着他那套闻所未闻的“花茶导引”疗法,心中的好奇彻底压过了其他情绪。她沉吟片刻,忽然轻轻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罢了,念在你心系……‘病患’,又是初犯,今日冲撞之罪,本宫便不计较了。”她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与威严,“你且说说,你那‘五花安神茶’,具体是何配方?”
小泉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机……好像解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