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是监狱里的老资格囚犯了,五十七岁,因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已在牢中度过十五个春秋。这位前中学语文教师,如今已是一副佝偻老态,但最折磨他的不是年岁,而是那个纠缠了他整整十年的顽固性头痛。
医务室的病历本上,关于李建国的记录厚厚一叠。十年间,他几乎尝试过所有西医能提供的治疗方案:从普通的止痛片到强效的曲马多,从麦角胺到最新的钙离子通道阻滞剂,甚至还做过两次颈交感神经阻滞治疗。每次都是短暂缓解,不出半月,那种如箍似裂的头痛便会卷土重来。
“就像有根生锈的铁丝,从右边太阳穴穿进去,在脑子里拧来拧去。”李建国曾这样向刘医官描述,“有时候痛起来,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
这个冬日下午,李建国再次被两个囚犯搀扶着来到医务室。他面色苍白如纸,右手死死按着右侧太阳穴,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混合着因剧痛而溢出的泪水。
“又犯了?”刘医官见状,眉头紧锁。他知道李建国的病史,也知道常规药物对他已经基本无效。
李建国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点点头。
刘医官检查了血压、心率,排除了高血压急症和急性脑血管意外的可能。他叹了口气,准备再次使用强效止痛针——这是目前唯一能暂时缓解李建国痛苦的方法,尽管效果越来越差,维持时间也越来越短。
“刘医官,”陈墨在一旁观察良久,这时忽然开口,“能不能让我先给李叔检查一下?”
刘医官看了陈墨一眼,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过去几个月的实践,让他对这个年轻囚犯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有了相当程度的信任。
陈墨走到李建国身边,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先静静地观察。这是微晶子所授的“先观其神,后察其形”。
李建国的痛苦是真实的,但陈墨注意到一个细节——即使在剧痛中,李建国的左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拇指死死掐着食指根部(合谷穴的位置),这个动作几乎是本能的。而在中医理论中,合谷穴是手阳明大肠经的原穴,主治头痛、目赤肿痛,尤其是前额和侧头部疼痛。
“李叔,能告诉我,除了右边太阳穴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陈墨的声音平静温和。
李建国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右边……眼睛后面也痛,像有针在扎……脖子后面这根筋,绷得紧紧的……”
陈墨轻轻扶住李建国的头,让他稍微后仰,观察他的脖颈。右侧颈部的胸锁乳突肌果然明显痉挛,僵硬如木。他又检查了李建国的舌苔——舌质暗紫,舌边有瘀斑,苔薄白。脉象弦紧,如按琴弦,尤其在右关部(肝胆对应部位)弦象明显。
至此,常规的中医辨证已经很清晰:肝郁气滞,瘀血阻络,兼有风寒外袭。肝经循行于头之侧部,胆经循行于头之两侧,肝郁化火,气血瘀滞于少阳经脉,不通则痛。颈部肌肉痉挛是气滞血瘀、筋脉失养的表现。
但陈墨没有止步于此。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进入静坐修炼时的那种宁静状态,然后开启内视感知。
感知到的景象,比外在症状更加复杂和深入。
在李建国的头部右侧,陈墨“看到”一团浓稠的、暗红色的气滞区域,主要集中在太阳穴和耳后区域。这确实是瘀血气滞。但令他惊讶的是,在这团暗红之气的深处,有一个极其微小但异常明亮的“气结”,像一颗滚烫的砂砾,嵌在经络通道的关键节点上。这个气结不断散发着燥热之气,正是它牵引着整个右侧头部的气血紊乱、肌肉痉挛。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气结的位置,恰好对应着足少阳胆经上的一个重要穴位——风池穴下方约半寸处的一个奇穴(后世称为“天牖”穴附近)。而在其循行路径上,肩井穴和率谷穴附近的气机流动也明显涩滞。
陈墨睁开眼,心中已有全盘计划。他转向刘医官:“刘医官,李叔这个头痛,常规止痛药效果越来越差。能不能让我试试中医的方法?我需要一些现有的药材,还要用穴位按摩辅助。”
刘医官看着李建国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陈墨认真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你需要什么药材?先说来听听,我看医务室有没有。”
陈墨迅速列出几味药:“川芎、白芷、柴胡、白芍、甘草、全蝎(如果有的话)。前五味药医务室应该都有,全蝎没有的话,可以用僵蚕或地龙替代。”
刘医官检查了药柜:“川芎、白芷、柴胡、白芍、甘草都有。全蝎没有,僵蚕还有一小包。”
“足够了。”陈墨说,“我先给李叔做穴位调理缓解剧痛,然后配药。”
李建国已经痛得意识模糊,只能任由陈墨施为。
陈墨让李建国坐直,自己站到他身后。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调整呼吸,让自己完全沉静下来。这是微晶子反复强调的——施术者心不定,则气不纯,力不透。
“李叔,放松,尽量深呼吸。”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伸出右手拇指,先轻轻按在李建国左侧的合谷穴上——这是“四总穴”之一,“面口合谷收”,有通经活络、镇静止痛之功。指力由轻渐重,以李建国能忍受的酸胀感为度,顺时针揉按三分钟。
接着,他的左手拇指按上右侧颈后的风池穴(胆经要穴,主治头痛、眩晕),右手拇指同时按住右侧肩部的肩井穴(胆经、三焦经交会穴,通经活络)。两手同时发力,指力深沉渗透,但不是蛮力按压,而是带着一种旋转、透入的劲道。
陈墨在心中观想:自己的指端仿佛化作两股温润而有力的水流,从风池和肩井两个“闸口”注入,冲刷着胆经中淤塞的气血。
最关键的,是那个内视感知到的“气结”所在。陈墨的右手食指,寻找到风池穴下半寸那个微妙的位置,指腹轻轻贴上去。他没有直接重按,而是以一种极高频率的、极其细微的震颤指法——这是微晶子所授“振法”的演变,专破深层瘀结。
在震颤的同时,陈墨将自身修炼积累的一丝温煦阳气,通过指尖,极其克制地渡入那个气结之中。他观想着:这缕阳气如春日暖阳,缓缓融化那颗“滚烫的砂砾”。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一刻钟。李建国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抗拒,逐渐放松下来。当陈墨的手指离开时,李建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好像……松了一点。”李建国喃喃道,右手终于从太阳穴上放了下来,“脑子里那根拧着的铁丝,没那么紧了。”
围观的刘医官和几个等待看病的囚犯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陈墨没有停歇,他迅速写下药方:
· 川芎15克:上行头目,活血行气,为治头痛要药,引诸药上行。
· 白芷10克:祛风散寒,通窍止痛,善治阳明头痛(前额、眉棱骨痛)。
· 柴胡12克:疏肝解郁,和解少阳,针对侧头部少阳经疼痛。
· 白芍15克:养血柔肝,缓急止痛,与柴胡配伍疏肝不伤阴。
· 僵蚕6克:祛风通络,化痰散结,替代全蝎通络止痛。
· 甘草6克:调和诸药,缓急止痛。
“水煎服,每日一剂,分两次温服。”陈墨将方子递给刘医官审核。
刘医官仔细看过方子,点头认可:“配伍合理,剂量安全。去抓药吧。”
陈墨配好三剂药,又详细叮嘱李建国:“李叔,这药饭后温服。服药期间,有三件事要注意:第一,每天早晚各做一次我刚才教你的穴位按摩,顺序是合谷、风池、肩井,每个穴位按三分钟;第二,注意颈部保暖,睡觉时枕头不要太高;第三,尽量保持心情平和,如果心里有事堵得慌,找个没人的地方,深呼吸十次,想象把闷气呼出去。”
李建国捧着药,连连点头:“好,好,我都记下了。陈医生,谢谢你……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仔细给我看病了。”
接下来三天,李建国按时服药,坚持按摩。第一天晚上,头痛程度减轻了三成,他能睡个整觉了。第二天,只在下午有轻微胀痛。第三天复诊时,李建国是自己走来的,虽然面色还有些憔悴,但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已经消散。
“陈医生,神了!”李建国激动地说,“这三天,头一次没有痛到想撞墙。就是今天早上起来,右边脖子还有点僵。”
陈墨为他复查,发现颈部肌肉痉挛已基本缓解,但那个深层气结还没有完全化开。他再次为李建国做了穴位调理,这次重点用震颤法松动气结,并教了他一个简单的颈部导引动作。
又过了五天,李建国来开第二轮药时,已经判若两人。头痛基本消失,只有阴雨天时右侧头部有轻微不适感。他精神好了很多,甚至开始帮同监舍的囚犯读写信件。
“陈医生,您这医术……是从哪儿学的?”李建国忍不住问。
陈墨只是微笑:“是以前在学校时,跟一位老教授学的偏方,加上自己琢磨。有效就好。”
刘医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等李建国走后,他把陈墨叫到一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陈,李建国这个头痛,折磨了他十年,我看过不下二十次,各种方法都试过。你这次……是怎么做到的?”
陈墨知道刘医官是纯粹的西医出身,于是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刘医官,我是从中医角度考虑的。李叔的头痛位置固定,痛如针刺,舌有瘀斑,这是典型的‘瘀血头痛’。疼痛在侧头部,脉弦,说明跟肝胆气郁有关。长期监狱生活,情绪压抑,肝气不舒,气滞导致血瘀,瘀血阻塞头部经络,就形成了顽固性疼痛。”
“那穴位按摩呢?”
“头痛部位的经络是胆经循行区域。风池、肩井都是胆经重要穴位,按摩可以疏通经络气血。合谷穴是止痛要穴,有‘通则不痛’的效果。按摩配合药物,内外同治,效果就出来了。”
刘医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我不太懂中医理论,但事实摆在眼前……小陈,以后医务室如果再遇到这类西医治疗效果不好的慢性病、疑难病,你可以多提提中医的思路。当然,”他强调,“必须确保安全,用药必须我审核。”
“我明白,刘医官。谢谢您的信任。”
走出医务室时,天色已近黄昏。陈墨心中平静而充实。李建国的病例,是他将道医知识(内视诊断、穴位精确定位、气机调理)与传统中医理法方药结合的一次成功实践。这证明了微晶子所授之学的实用价值。
更重要的是,他帮助一个被病痛折磨了十年的人,重新获得了生活的质量。这份成就感,远胜于任何理论上的领悟。
当晚,陈墨在《困知医录》中详细记录了李建国的病例,从初诊时的外证内察,到内视所见的气结位置,再到穴位的选择和手法运用,以及方药的配伍思路,一一剖析。他在最后写道:
“此例可见,道医之所长,在于能穿透表象,直指病机核心。西医谓‘顽固性头痛’,中医辨为‘肝郁血瘀,少阳经阻’,而内视所见之‘气结’,乃病机之眼。治之之法,非仅用药,更需通经络、调气机、解郁结。穴药并举,形神兼调,方能破此十年沉疴。”
“然,此法之运用,需以深厚修为为基础。若无内视之能,难察气结所在;若无修炼之功,指力难以透达深部;若无中药知识,不能内外呼应。道医之道,实乃体系之学,非一技一法可概全。”
“今于狱中得验此法,更觉微晶子前辈所授之珍贵。医道无涯,每治愈一例,便知所学尚浅,前路尚长。唯脚踏实地,于实践中求真理,方不负此番机缘。”
窗外月色清明,监狱的夜晚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中,陈墨感觉到自己的医道之路,正变得越发清晰而坚实。每一个治愈的病患,都是这条路上的里程碑,提醒着他为何出发,又将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