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县令审案,一贯主张人证物证俱全,且程序公开透明,严禁一些私下操作。
因他公正廉明,百姓信服其品性,成县令在清水县的威望很高。
今日当堂审案,成县令高坐在“天下为公”的黑漆匾额下,他左右下手,各站一列皂班。
在两列皂班之前,左侧跪着原告李娘子、郑家的两名家丁,右侧则跪着陈家父子、翁婿三人。
若有秀才功名,可见官不拜,但赵璟和德安都还只是童生,距离秀才还有两步之遥。
没有功名,在公堂之上必定要下跪,不然,便要担一个“藐视公堂”的罪名。
反倒是陈松,因为“宝箱”之事立了大功,被破格提拔为县丞。县丞虽是小小八品官,但是官不是吏,便可以不跪。
陈松之所以下跪,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
因为他到底是县令大人的心腹,若原告跪着,他站着,便自带一种趾高气扬。
百姓们怜悯弱小是本能,他那一站,不是站在原告的对立面,而是站在全体百姓的对立面。
为了不拉这种隐形仇恨,也是为了让县令好做,陈松跪下又何妨?
果然,陈松这一跪,成县令看他的眼神,都带了两分不明显的赞赏。
陈松精明强干,智勇双全,心细如发,处事公允,他身上还自带了两分好运气,这一切的一切,都促使成县令把陈松当成心腹来培养。
陈松也不负众望,在以往四年中,表现出色,屡建功勋,不仅力压县衙众差役,后来者居上,更是协助他破获多起案件,成了他颇为仰仗的左右手。
陈松没有因为他的看重,而张狂翘尾巴,反倒越发谨慎,平日里也爱惜羽毛,行事低调,成县令委实欢喜他的品性。
今日之事,别说是与陈松有恩怨的郑家与李家来告,就是换了其余人来告,成县令也不信。
告陈松窃取试卷,不如告他这个县令与陈松同流合污。
县试是县令的一言堂,不仅出卷者是他,批阅排名者也是他。
但选出来的这些童生,可不是摆在清水县当吉祥物看的。
他们担负着另一层重任,便是要去府城参加府试与院试,让知府大人,看一看在他这个县令的教化下,清水县的读书人有无长进。
这是他的政绩,也是他的功德,他岂能容许他人毁自己的仕途!
今天这出事情,完全就是一出闹剧。但即便是闹剧,也不能不处理。
因为郑家和李家这举动又毒又恶,一个不慎,赵璟和陈德安的名声就要毁了。
古人都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又言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读书人最重名声,若名声坏了,也就走不远了。
这些心思在成县令的心里转瞬即逝,继而,成县令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道,“下跪者何人,报上名来。”
李娘子,郑家俩家丁,以及陈松三人,全都报上姓名。
但只进行到这一步,李娘子便两股战战,面上淌下来一道道冷汗。
她抢在成县令说其他的话之前,鼓足勇气说,“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撤案,我们这就回去……行么?”
成县令气笑了。
无知妇孺,她当公堂是什么?
是菜市场么?
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成县令如此想,也是如此大声呵斥的。
他一冷声,官威顿显,不提李娘子面色惨白,冷汗把衣裳都洇湿了,只说郑家那两家丁,他们是被指使来的,来前以为只要闹事罢了,谁料到最后还上了公堂。
这两人心里破防,都不等成县令审问他们,便一个接一个的说,“大人,我们有罪。我们实不该杜撰事实,污蔑陈家父子三人。但我们都是受人指使得,指使我们的正是家中夫人。大人,我们知错了,恳请大人看在我们只是被人驱使,认错态度也还算好的份儿上,饶我们这一回吧。”
成大人连冷笑都觉得多余,他看向齐阑,当场吩咐,“去郑家,带嫌犯过来。”
齐阑自然应是,然后领着两名差役,这就办差去了。
虽然要传新证人,县令却也没准备暂停审讯,这不还有一个案犯李娘子么,她还没陈冤,该给她个机会。
然而,县令才拍了一下惊堂木,外边又有动静传来。
公堂外围聚了数以千计的百姓,他们比肩接踵,将县衙前的这半条街都堵住了。
李存不知听谁说了此事,拖着病体一步步挪了过来。
王钧,王霄,黄辰等人,正在公堂之外听成大人断案,一个火热的身子就扑到了他们身上,他们条件反射接住了。
垂首就看见,李存红的与烙铁有的一拼的脸庞,以及有些涣散的瞳孔,几人惊的脸颊上的肉都不住收缩。
“怎么烧到这种地步?”
“再烧下去,怕不是能烧死人。”
“李娘子去郑家,预谋报复之事,李存躺在家里烧成这样无人知,李娘子若看见李存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王霄赶紧吩咐随从,“背上李家公子,去医馆。”
李存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发出炽热的呼吸,颤巍巍的说,“不,去,去公堂。”
他说着话,眼泪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周边不少人看过来。
等看见烧的跟个火人儿似的李存,众人心中愈发难受。
多好的少年公子,怎么偏就摊上那样一个娘。
这短短一天,“一女许两家”的后续,如同飓风过境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清水县。
百姓们在议论陈县丞之女到底有多出色,竟惹得两位童生老爷都执意娶她时,也忍不住为李存可惜。
可惜李存有那样一个娘,让李存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也是李存那日在茶馆中的表现,太让人揪心,百姓们毫不怀疑,受此打击,李存后续绝对会大病一场。因而,便忍不住再一次重提,“娶个好媳妇旺三代,娶个坏媳妇毁六代”。
李存他娘,可不就是那传说中的坏媳妇?
李家有她这样的主妇,把子孙后代的福气都败光了。
李存听不见众人的议论,他在王钧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往大堂去。
但才刚迈上一个台阶,他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什么,忍不住缓缓回头。
是许素英与陈婉清。
许素英蹙着眉,一脸愤怒的看着他。而陈婉清梳着妇人发髻,眉眼从他身上一扫而过,继而便去安抚她娘。
她好似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李存心如刀割,这一刻,便连迈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甚至连“死”都想到了。
但是,便是死,他也不能死在她面前。
他的母亲如此龌龊,先害她,又害她的家人,她必定对他痛恨至极,连多瞧他一眼,都觉得心烦。
李存机械的借着王钧的力,又往上迈了一个台阶。
他展露在公堂上,他娘许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登时嚎啕痛哭起来。
李存在公堂外磕头,得了成县令允许,这才蹒跚着挪了过去。
他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说了什么。
“大人,我娘之罪,全是我怂恿的……”
李娘子崩溃的跪坐在公堂上,“大人,我招,我全招。我是因为嫉妒赵璟的天赋,心存不忿,才要害他。而陈县丞,他踩着我亡夫的血上位,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我不服,我不服啊……”
到了现在,李娘子总算做了一件,一个慈母真正该做的事儿。
她把所有的过错,都背在了自己身上,全程不提李存。
尽管这件事本就和李存无关,但正是因为他的消极反抗,才促使她鬼迷心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她后知后觉的开始担心,若把儿子牵扯进来,会坏了儿子的名声,影响了儿子的科举。
儿子手无缚鸡之力,若连仕途都不能走,他以后要凭何谋生?
此时此刻,李娘子混沌的脑子,终于彻彻底底的清醒了。
她也终于想明白,自己的意气用事,到底会给儿子带来什么灾难。
那是灭顶之灾啊!
儿子的前程,怕是都要毁在她这个娘手里了。
李娘子痛哭流涕,声嘶力竭,人爬伏在公堂上,看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而李存,本就烧的糊涂,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走上了公堂。
此时他已发不出声音,但却还勉强用他最后那点力气,去拉扯他娘。
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许是他命该如此吧……
心里想着这些,李存眼睛里的泪,却汹涌的从眼眶里跑出来。
那明亮的泪珠,划过他烧红的脸,他这副凄惨的模样,配上他惨白的嘴唇,黯淡无力又憔悴的面颊,真是让闻着伤心,见着落泪。
公堂外有不少妇孺旁听,此时都忍不住跟着啜泣起来。
“作孽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娘子不好,他儿子却是个好的,大人,不能毁了这孩子啊。”
“大人,他们母子俩也是可怜,他们都知错了,不如就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成县令看着公堂之上的李娘子与李存,忍不住吐出一口重重的郁气。
李存是县试第五名,此子的才华,他也是看好的。
成县令仔细阅读过李存的文章,知道他差在经学治世。他提出的富民之路,带着几分书生意气,有几分空洞不切实际。
他主要缺乏了几分脚踏实地,但这缺陷是可以弥补的,只要真的沉下心走入百姓,他相信,三年之后的李存,必定又是另一个赵璟。
可如此出色的后生,竟有这样一个拖后腿的娘。
真是可悲,可叹!
正当成县令要说什么的时候,远处又有动静,却是齐阑几人,押解着郑秀才的夫人过来了。
郑秀才的夫人生的胖墩墩的,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但郑秀才的入狱,让她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这位妇人形容狼狈,容颜憔悴,便连身上的衣裳,都宽松了几分。
她被差役带上公堂,吓得两股战战,把李娘子如何与她合伙的,老老实实都交代了。
但说完这些,她终究难以咽下心中那些悲愤,便又含着泪说,“我家老爷三岁开蒙,五岁正式拜在公爹膝下读书。苦读四十余年,才考中了秀才。我家老爷已经是难得的有天分之人,他科举之途尚且如此艰难,我不相信一个乡下穷小子,没了父亲庇佑,也没有夫子教导,他能压下所有人,拔得头筹。”
成县令几乎是立刻张嘴骂回去,“无知妇人,这世上的有识之士何其多,你没见过,难道还不存在了?殊不知甘罗十二为秦相,项橐七岁为孔子师……”
成县令一通大骂,郑夫人依旧梗着脖子不服输。
成县令见状,索性不再与她分说。夏虫不可语冰,说多了气的是他自己。
他看向公堂之上的李娘子,以及公堂外的众百姓,道,“稍后,差役会将诸童生诸多试卷,张贴在考场外墙上。凡有狐疑者,可亲自去求证。若有不服,只管寻本官分辨。本官也可保证,陈松绝无盗取考卷之疑,若有罪,当举证,不可凭空污人。”
又道,“此案到此,一清二白,有罪者……”
成县令正准备宣判,李存却在此时被烧晕了过去。
他被烧的惊厥了。
此时意识丧失,双眼上翻,四肢僵硬抖动,口吐白沫,形状看起来非常渗人。
李娘子魂都被吓飞了,不敢碰触儿子,只张着双手,无助的哭泣,“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如今惨剧,愈发让百姓心悯。
就有不少百姓跪在公堂外,替这母子俩求情。
“李娘子已知罪,还请大人轻判。”
“李存无辜,请大人为他考量两分。”
又朝陈松父子、翁婿三人磕头,“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李娘子的罪过,自然是不足以判死刑的,只是诬告未遂罢了,顶多也就是三年牢狱之灾。
但若李娘子坐牢,李存就不得科考,这就绝了李家的出路。
李家如此模样,百姓自然不忍,成县令爱才,也不想把人逼到绝路上。况且,若判的重了,与陈家父子、翁婿三人来说,也绝非好事。
陈松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当即叩首说,“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最后,罪魁祸首李娘子、郑夫人,被判三十廷杖,并敲锣打鼓,绕县城一天,为陈家三人洗刷冤屈。
郑家两名家丁为帮凶,每人杖二十,跟着绕街。
此番是看在众人请命,以及陈家父子、翁婿三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份儿上,多有宽恕,但下不为例,否则定斩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