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西湖西岸的秋色,比别处更浓几分。
银杏金叶如蝶纷飞,枫树赤霞似火燃烧,老将军梁明镜解甲归田的第五个年头,正是这般绚烂时节。
他惯常穿着云纹直裰,在湖畔青檀木棋桌旁会友手谈。
昔日执剑的虎口,如今捻着温润棋子,倒比当年执掌兵符时,更添几分从容。
这日午后,梁公与老友陈员外对弈至中盘,因家仆来报盐船抵港,陈员外只得匆匆离去。
满地黄叶簌簌作响,棋盘上黑白子胶着如两军对垒,旁边锡壶里的茉莉香片尚有余温。
梁公倚着棋桌小憩,恍惚间似回到二十年前的玉门关。
那时他银甲映雪,与西域棋僧在军帐中对弈三日,最终以半目取胜,换得边关十年太平。
“这棋盘是福州乌木所制?”
清朗男声破空而来,惊得梁公猛然睁眼。
但见十步外松树下立着个穿灰布长衫的书生,洗得泛白的衣襟残留着深浅不一的墨渍。
发髻歪斜插着半截竹筷,偏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先生好眼力。”
梁公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磨破的麻履,鞋帮裂口处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踝,“可愿手谈一局?”
书生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后退两步,袖口抖出半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使不得!我观此局尚缺六手收官,若容晚生与员外续完残棋……”
话未说完已急趋至棋枰前,双手悬在棋盘上方剧烈颤抖。
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朱砂,倒像嗜酒之人嗅到陈年花雕,连呼吸都透着贪婪。
恰在此时,陈员外折返取遗忘的烟袋,见状捻须笑道:“某观公子指节生茧,可是浸淫纹枰之道的高手?”
说着轻扣三粒黑子,分明是要让三子的架势。
“求您莫要让我!”
书生突然额头抵地行了个大礼,青石板上顿时洇开淡淡血痕。
“在下姓柳,单名一个楸字,若员外肯让三子,请容我将这三子……抵作赌注如何?”
他从怀里掏出三个雕花银锭拍在案上,阳光穿透他手腕时竟泛起琉璃色微光,仿佛那皮肉不过是层薄纱。
梁公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周慕白临终所赠,刻着“弈道守心”四字。
棋局甫开便显出诡谲气象。
柳楸执白落子如飞,偏每次棋子与棋罐相击都发出钟磬之音。
不多时棋盘西北角杀出一片白龙,龙首昂然欲破云霄,却在中盘时遭黑棋天元点刺,直杀得白龙首尾难顾。
湖畔秋风忽然转急,卷起的落叶在棋枰上空旋成涡流。
“这手镇神头妙极!”
柳楸突然抓碎手中白子,粉末簌簌落进茶盏。
“可您这第七十二手虎口扳粘,分明是二十年前扬州棋圣周慕白的绝技!”
他猛地抬头盯住陈员外浑浊的右眼,瞳仁里浮出旋转的星斗图纹,那图纹深处,竟映出个青衣书生在梅树下摆谱的身影。
梁公指节发白。
二十年前周慕白咳血传艺的秘事,除却几个亲随再无人知晓。
那夜烛火摇曳,棋圣以茶代墨在竹席上画出的“镇岳谱”,本该随棺木长埋地下。
棋局从辰时杀到日头偏西,青石板映出三道扭曲的影子。
柳楸连输五局后开始撕扯衣襟,脖颈浮出青黑色锁链痕印,细看竟是无数微型棋局缠绕而成。
陈员外早已冷汗透衣,刚要拱手认输,忽见对方两指夹着最后一枚白子化作残影。
那棋子表面,浮现血丝般的纹路。
“柳公子且慢!”
梁公暴喝如雷,按住即将落子的皓腕,触感竟似捏住隆冬冰棱。
“你可知这子落下,东南三十二目俱焚?”
此言一出,湖畔忽起阴风。
柳楸周身渗出水痕,棋桌上的茉莉香片竟结出冰花,那冰花绽放的姿态恰如一朵残梅。
他惨然笑道:“纵是焚天灭地又何妨?
十五年前我与洞庭棋魔对弈,宁肯燃尽三十年阳寿也要抢这绝命劫!”
棋子啪嗒坠地时,他的发梢竟开始寸寸成灰,露出底下森白头骨。
夜半三更,梁公被厢房异响惊醒。
推门见马成蜷缩在墙角,这位素来威风的护院教头,此刻面色青紫。
脖颈缠绕七匝发光的铁链,每喘口气都喷出霜雾,霜花在地面凝成纵横交错的棋路。
“老爷救我!”
马成突然发出尖细女声。
“那棋鬼身上系着阎罗殿噬魂链,若非您白昼间那句箴言镇住劫数,小的此刻早被拖去补那棋盘的杀劫缺口了!”
话音未落,他喉间铁链骤然收紧,链环相击声似万千棋子同时落枰。
梁公抽刀斩向虚空中漂浮的铁链,刀刃竟溅起火星:“把前因后果仔细道来!”
“柳楸本是湖州丝绸商独子,自七岁摸棋便成疯魔。
他爹将他锁在藏书楼,他却用棋谱贿赂更夫;
断他银钱,他典当祖宅地契与人赌棋。
最后柳老爷气绝身亡那夜,他还在破庙和乞丐争抢半局残棋……”
窗外老鸹嘶鸣,铜灯芯爆出绿色火苗,火苗中隐约现出少年跪在灵堂仍偷偷摆谱的虚影。
马成瞳孔翻白继续道:“阎王判他堕饿鬼道,要受千年棋瘾焚心之苦。
偏逢东岳大帝新建观星楼需文人题碑,允他戴罪立功。
哪知这痴人路经棋摊又犯病,误了交差时辰……”
话音未落,柳楸的虚影自棋盘浮现,此刻他身着赭衣囚服,脚踝拖着三尺长的棋枰状枷锁,每走一步都落下黑白灰烬:
“求将军允我再弈一局!若胜了,这枷锁自解……”
说着突然伸手抓向沉睡中的陈员外,指尖离咽喉尚有寸许,陈员外鬓发已结满白霜。
梁公挥刀劈开窗棂,月光如瀑倾泻而入。
棋盘上的棋子突然凌空飞旋,在柳楸周身结出八卦阵图,三百六十个交叉点同时亮起幽光。
“你且看这是何物?”
梁公从怀中掏出块残破玉佩,正是日间从书生身上掉落的物件。
玉佩在月光下映出“戒痴”二字,字迹逐渐灼烧成金红色,那红光里,浮现出垂暮老人咬指血书的场景。
柳楸厉啸震落屋瓦,发狂般撕扯胸前的噬魂链:“我不甘心!明明只差半目……”
“你父亲临终前咬破手指,在族谱上写下的可是‘戒’字?”
梁公突然暴喝,“看看你腕上的鬼契!”
柳楸呆滞垂首,腕间浮现血色纹路,赫然是枚残缺的“父”字印痕。
他怔怔望着棋盘中倒映的枯槁面容,忽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阿爹……孩儿错了……”
泪珠坠地时竟化作晶莹棋子,滚过青石板发出空灵回响。
子夜梆声响起时,棋盘绽放青光。
三百六十枚棋子,化作引魂灯飘向北方,柳楸的身影逐渐透明,枷锁坠地时,碎成无数微型棋局。
最后消散前,他向着梁公深施一礼,指尖星光汇成“珍重”二字,那星光里,隐约有父子对坐手谈的剪影。
三日后,马成从昏睡中醒来,床头摆着块刻满棋谱的青玉板,谱中最终局,是当年周慕雪未曾下完的“梅魂谱”。
自此,瘦西湖畔那方乌木棋盘,每逢雨夜,便会传出棋子落枰声。
老船夫信誓旦旦地说,曾见透明人影在湖面对弈,执白者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
而观棋者是个拄杖的虚影,那杖头玉坠,分明是柳家祖传的翡翠棋罐。
更有人说,每年清明前后,总有个戴斗笠的男子,在湖畔摆下三盘残棋,其中一盘永远缺着最后一子。
梁公的书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册无名棋谱,扉页题着:
“弈道非争胜,落子即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