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辣,把静眠园的田埂晒得发白,却化不开瓜田里那片蓊蓊郁郁的浓荫。碗口粗的瓜藤顺着竹架子攀到半人高,墨绿色的瓜皮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出了层薄汗。风一吹,掀动叶片,水珠便“啪嗒”一声砸进泥土里,溅起星星点点的、带着甜香的水汽——那甜味不腻人,倒像是把晨露、阳光和人们日复一日的念叨都揉碎了,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在空气里静静发酵,连十里外村口茶摊上,都隐约飘着这股味儿。
“三伯公,今儿数到第十七个了没?”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扒开层层叠叠的瓜叶,发梢沾了片鹅黄的瓜花,“昨天是十六个,大前天是十五个……”
蹲在田埂上的老农眯着眼,旱烟杆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小囡记错啦,前儿后半晌,最里头那丛藤子底下,又悄没声儿地冒了一个出来。”他伸出枯树皮般的手,轻轻摸了摸离得最近的那个瓜,指尖刚要用力按一按,又慌忙缩回来,凑到嘴边吹了吹,“可不敢碰重了,九爷要是醒过来,瞧见瓜皮上留了指甲印……”
“九皇叔才舍不得怪咱们呢!”小丫头把竹篮里盛着冬瓜汤的陶碗往田边石墩上一放,汤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上回我把他晒在窗台上的枣子偷吃了半筐,他非但没生气,还问我‘甜不甜,不够再去库里搬’!”
一队路过的商队缓缓停下,赶车人熟练地勒住青骡,车轱辘在离田埂半尺远的地方稳稳停住。为首的老掌柜跳下车,从褡裢里摸出一块干净的蓝布,轻轻盖在一片被日头晒得有些发蔫的瓜叶上:“前头在南镇就听说了,有个外乡的愣头青摘了山脚下一颗野桃子,被村里的小子们追着念叨了二里地。咱们这瓜,金贵着呢,踩断一根藤蔓,怕都要挨乡亲们的数落。”
田埂那头忽然传来一阵马嘶。林诗雅勒住青骓马,月白的裙摆还沾着从北境带来的尘沙,她却不像往日那般立刻施法洁净。她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瓜果累累的田地,想起三个月前巡查至此,一位老妇人曾紧紧攥着她的衣袖落泪:“圣女大人,您说九皇子是活神仙,可神仙……神仙怎么能总睡着不醒呢?咱们的瓜眼看就要熟了,总得有人去叫他一声啊……”
“圣女。”随行的户部官员利落地翻身下马,指着那些沉甸甸、几乎要把藤架压弯的瓜,“若是再不下令采收,只怕……只怕要烂在藤上了。要不,微臣即刻调拨三十名熟练庄户过来,连夜……”
“不必了。”玄箴的声音从一旁的马车里传来,他探出身,青衫上还沾着早朝时不慎沾染的墨点——他是直接从皇宫赶过来的,“去年的秋粮是大丰收,百姓家中囤积的粮食,足够吃上三年。这瓜,烂不了。”他转头看向林诗雅,眼角细密的纹路里仿佛盛着夏日舒缓的风,“您看这些人,浇水时会忍不住跟瓜说话,数瓜时会悄悄算着九皇子爱吃几个,连施的肥,都是各家精心积攒的草木灰……他们这般精心伺候的,哪里是瓜,分明是在等一个回应的盼头。”
林诗雅望着田边追逐嬉戏的孩童,忽然想起自己初次来到静眠园的那日。谭浩正没形没状地躺在竹榻上打盹,脚边的矮几上,一盏清茶里孤零零飘着一片枯干的荷叶。那时她觉得,这位皇子连“修士”二字都配不上,如今方才懂得,所谓的“神仙”,或许本就是千千万万人用最朴素的念想,一点点堆砌起来的一座山。
“那就……立块木牌吧。”玄箴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刻刀,取过一段新砍的枣木,手腕转动,飞快地刻下几个字:“瓜熟自落,落者归田。”
木牌立起的当晚,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惊得守夜的老农一个激灵。他急忙举起昏暗的煤油灯凑过去,只见田垄里最大的那个瓜,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湿润的泥土上,瓜皮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块被月光亲吻过的青玉。
老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小把南瓜籽,沿着瓜坠落的痕迹,轻轻地撒了一圈:“九爷要是问起来,咱就说……是瓜自己非要入土,要给明年的新苗腾地方哩……”
雪谷的冰屋,似乎比往日更暖和些。谭浩睡梦中翻了个身,小花猪从他臂弯里滚到锦被上,不满地哼哼着,又往他温热的颈窝里钻——这小东西最是机灵,晓得哪里最暖和。
可他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手拍开它,反而在睡梦里皱了皱鼻子,含糊地嘟囔:“哪儿来的……一股甜丝丝的味儿?”
他闭着眼睛,神识却如同温润的水流,漫过寂静的山川。先是触及了静眠园那片被精心照料的瓜田。那片土地被千万道细微而坚韧的意念包裹着,有老农无声的担忧,有小丫头雀跃的期待,有过路商旅由衷的敬畏,甚至连每一根瓜藤,都仿佛沾染了“等九皇叔醒来”的念头。
他想笑,却又觉得心口某个地方微微发闷——原来自己不经意间打个喷嚏,都能让静眠园的人们忙着煮姜汤;他不过是翻个身,便有几十户人家惦记着往他这冰屋里送暖炉。
“合着我如今……连想吃口瓜,都得看群众批不批准了?”他含糊地嘟囔着,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柔软的被角。
忽然,胃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抽动——这具被精心供养的皇子肉身,竟因为遥遥嗅到一丝瓜香,而感到饿了。
“……要不,先在梦里啃一口尝尝?”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就在这一刹那,意识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发出“铮”的一声微响,如同有人不经意间触动了天地这架古老琴瑟的某一根弦。
千里之外的静眠园,所有的瓜藤无风自动,齐齐轻轻一晃;北境辽阔的草原上,正低头饮水的羊群忽然齐刷刷抬起头,朝着雪谷的方向“咩”地叫了一声;就连在深海之下安睡的巨鲸,也缓缓吐出了一长串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气泡。
冰屋之外,屋檐下垂挂的冰棱,“咔嚓”一声,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落进下方的石臼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水波晃动间,隐约倒映出天边堆积的、异于往常的云层——那是属于秋日的,高而远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