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夜色深处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像是一柄巨锤,一下下擂在尚药局所有人的心口上。
“东厂办事,闲人回避!”
一声阴鸷的呼喝划破夜空,数十名身着皂黑曳撒的东厂番子如鬼魅般涌入,他们腰佩绣春刀,手持火把,行动间悄无声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为首的档头一脚踹开尚药局后院那间最隐秘的药房大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地。
“封!”
一声令下,番子们如狼似虎地扑了进去。
药房内值夜的宫人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粗暴地捂住嘴拖到一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火光映照下,一切阴私无所遁形。
靠墙的三只半人高的大陶坛被掀开封泥,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药香与金属腥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坛内,是满满的灰黑色粉末,正是那“宁心散”未经分装的原粉!
“找到了!”一名番子高声喊道。
另一边,档头亲自从一尊铜制药碾的暗格里,搜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
册子封面空白,内里却用一种极细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复杂的符号与日期。
这正是每名嫔妃的服药周期与剂量调整的加密账册!
档头迅速翻到其中一页,火光下,一个名字赫然在列,旁边用朱笔批注的一行小字,看得他瞳孔一缩。
“春杏:三月停药,疑已受孕,速报主母。”
当这些物证被连夜送到女医堂时,沈知微几乎是立刻投入了复检。
她取了少量原粉,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提纯与试剂反应,最终得出的结论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铅含量,超标十七倍。麝香浓度,足以抑制女子排卵达八成以上。”她声音冰冷,像是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长期服用,不仅绝孕,更会损伤心肝脾肺肾,直至油尽灯枯。这是最恶毒的慢性谋杀。”
东厂地底的暗室,比皇宫任何一个角落都要阴冷。
吴清娥跪在潮湿的地面上,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残叶。
她双唇紧闭,脸色惨白,无论谢玄的亲信如何盘问,她都只重复着一句话:“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谢玄坐在那张着名的、据说染过无数人鲜血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拭着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并未动刑。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将一份名单,从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尚药局女官吴清娥,入宫十五年,经你手调配、签字的六宫方剂,共计一千三百七十二份。其中,涉及这‘宁心散’的,共四十七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字字刺入吴清娥的耳膜,“就在上个月,这四十七人中,有三位低阶嫔妃,月经复潮。其中一人,已确证怀孕。”
吴清娥的身体猛地一僵。
谢玄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这宫里,能在药方上亲自签字画押,并有资格调整核心药量的女官,只有你一个。你说,是你医术不精,还是……另有缘故?”
吴清娥的牙齿开始打颤,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不肯指认同僚或主使。
这时,一直站在阴影里的沈知微缓步走出。
她没有看谢玄,只是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因恐惧而扭曲的女人,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也曾有过孩子,不是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吴清娥的脑海中炸开。
她猛然抬头,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瞬间决堤。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痛苦、悔恨与无边的绝望。
她早年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三个月时意外流产,太医诊断为误服了性寒之物。
多年来,这个伤口从未愈合。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悲鸣,整个人瘫软在地。
三日后,一场由沈知微发起的“医理辨正会”,在太医院的明堂内召开。
太医院、尚药局、内侍省三方巨头悉数列席,更有数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作为见证。
气氛庄严肃穆,却暗流涌动。
沈知微一身素白医官袍,立于堂中,神色平静。
她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白色屏风。
“诸位大人,今日召集各位,只为辨正一桩医理奇案。”她开门见山,声音清越,响彻全场,“三年来,宫中四十七位嫔妃,常服尚药局所制‘宁心散’以安神。此为她们服用此药期间的身体脉络变化图。”
她示意白芷,将第一幅图谱挂上屏风。
那是一条条平直如死水的墨线,代表着几乎毫无波动的身体状态。
“脉象沉迟,气血凝滞,经水断绝。太医院的脉案称之为‘宫寒血瘀’,对吗?”
太医院判程怀仁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沈知知微话锋一转,亲自挂上了第二幅图谱,“这是其中三位,停用‘宁心散’,改服蜜制麦芽丸后,三个月内的脉络变化。”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图上,原本死寂的墨线,竟重新出现了波峰与波谷,宛如枯木逢春,大地回暖!
那起伏的曲线,充满了生命复苏的律动!
“你们管这叫‘安神’?”沈知微举起一瓶从药房搜出的灰黑色药丸,声音陡然转厉,如冰棱划过,“不!它不叫安神,它叫‘金锁囚春’!它让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子宫,变成一口冬日里的枯井——再也等不来春天!”
满座哗然!
“放肆!”一声娇斥打断了议论。
御前女官秦婉儿代表皇后出席,此刻她面罩寒霜,凤眼含煞,“沈医官,你凭着几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图画,就敢在此定罪六宫,污蔑尚药局百年清誉?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捕风捉影,妄言构陷,宫规何在,国法何存!”
沈知微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冷笑。
她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示意小蝉将其投映在屏风之上。
那是一张被放大了数倍的残笺复印件,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这张残笺,出自尚药局药渣之中。上面的字迹,已经内书堂三名文书匿名比对,确认出自尚药局吴清娥女官之手。”
秦婉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其中一句,‘周娘娘亲验火候,三焙九研,务求入髓’。敢问秦女官,这宫里,有哪一位权势滔天、能亲临尚药局监制秘药的‘周’姓主子?”
刹那间,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齐刷刷地刺向秦婉儿。
谁都知道,当今皇后,姓周!
这一句看似疑问,实则是将一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皇后的脸上!
秦婉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血色褪尽,却强撑着道:“宫中并无周姓主位娘娘。或许……是哪位旁支宗亲的贵妇,名字里带个‘周’字罢了。沈医官仅凭一张废纸,就想攀咬中宫么?”
散会后,天色已晚。
沈知微提着药箱,走在回女医堂的僻静长巷里。
突然,两侧的暗影里猛地冲出两名身材粗壮的宫女,面目狰狞,不由分说便伸手来夺她手中的药箱——那里装着所有的原始报告和证据!
沈知微心头一凛,疾退一步,却已避无可避!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快逾闪电的黑影从天而降,只听“咔哒”两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两名宫女便双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已然昏迷。
谢玄从廊柱的阴影后走出,依旧是那身猩红的飞鱼服,在昏暗的光线下,艳丽得如同流动的血。
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宫女,径直走到沈知微面前,随手将她险些脱手的药箱接过,行云流水地把里面的报告纳入自己袖中。
“下次,别走这条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在夜色中闪着幽光:“吴清娥今晨画押了。供词上说,皇后每月十五,都会亲临尚药局密室,监督制药。并称,此法‘效仿先朝,以防庶孽乱宗’。”
一场医理之争,至此,终于图穷匕见。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他收起供词的袖口上。
那里,一缕极淡的、尚未干涸的血丝,正悄然渗出布料,在飞鱼纹样的边缘,洇开一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花。
她心中了然。
这场仗,早已不是唇枪舌剑,而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博弈。
回望幽深的宫道,沈知微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账册上那个名字——春杏。
一个卑微的,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才人。
在这张精心编织、意图网尽所有希望的绝育大网中,她,是那条唯一的、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
这颗在严冬里意外萌发的种子,究竟是冲破黑暗的希望,还是……引爆整座宫城的,一个致命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