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口中的“咒”,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寒气,瞬间渗透了整个知微医塾。
沈知微眸光一凛,抓起身边常备的医箱,连外袍都来不及更换,只冷声对小满道:“备烈酒、皂角、厚布,跟上!”
长春宫偏殿,早已被内廷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与艾草混合的刺鼻气味。
几名太医站在殿外,对着紧闭的殿门指指点点,满脸嫌恶与恐惧。
“沈医官,不可!”为首的张院判见她径直走来,急忙伸手阻拦,“殿内秽气冲天,那三名秀女面目溃烂,发丝成握脱落,绝非凡症!我等已上禀陛下,此乃大凶之兆,恐酿大疫,明日午时便要用火油净殿,以绝后患!”
焚尸灭源?
沈知微心底窜起一股怒火,面上却愈发冰冷:“张院判,病症未明,何谈大疫?是发热,是咳喘,还是上吐下泻?脉象如何?”
张院判被她一连串的追问问得语塞,支吾道:“那等污秽之物,谁敢近身触碰?远远一看便知是邪祟附体,非药石可医!”
“太医不敢,我敢。”沈知微一把推开他的手,眼神如刀,“若真是疫症,我第一个为她们陪葬。若不是,这草菅人命的罪过,张院判你担得起吗?”
她不再理会众人惊骇的目光,命小满用烈酒浸湿的厚布捂住口鼻,一脚踹开了偏殿大门。
一股腐败与脂粉混合的诡异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三名身着浅绿宫装的少女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们听见动静,惊恐地抬起头,露出的面容瞬间让跟在后头的小满倒抽一口冷气。
那不是人的脸。
曾经清秀的脸庞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斑、脓疮,有些地方的皮肉甚至已经外翻,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紫色,仿佛戴上了一张腐烂的面具。
她们的头发稀稀疏疏,大片头皮裸露在外,与溃烂的脸颊相映,宛如地狱恶鬼。
“别……别烧死我们……”其中一名少女发出微弱的哀求,声音嘶哑。
“我是大夫,来救你们。”沈知微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无视那骇人的景象,径直上前,半跪在一名少女身前。
她没有直接触碰创口,而是戴上早已备好的薄羊皮手套,先探其额头与颈侧。
不热。
她随即取出银针,轻声道:“张嘴,我要探一下你的舌根。”
少女顺从地张开嘴,沈知微以银针轻刮舌苔,凑近鼻尖一嗅,随即又搭上她的腕脉。
脉象沉涩,并无急症热兆,反而呈现出一种肝气郁结、气血瘀滞的慢性之象。
这不是疫症!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一只被打翻在地的妆匣上。
几盒胭脂水粉散落出来,其中一盒眼熟的“玉容坊”胭脂,正与她忠心耿耿的侍女小蝉贴身收藏的那盒一模一样。
小蝉曾是受害者,因体弱用得少,只起了些红疹便被沈知微救下,如今死心塌地追随。
沈知微取过那盒胭脂,指尖捻开一抹嫣红的粉末,放到鼻下轻嗅。
没有馥郁的红花香,只有一股极淡、却骗不过她敏锐嗅觉的金属铁锈味。
她瞳孔骤然一缩。
当夜,知微医塾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
沈知微将那抹胭脂粉末投入盛着清水的陶炉中,架于炭火上缓缓加热。
随着水温升高,原本艳丽的红色渐渐溶解,一缕缕黑色的絮状物竟从水中缓缓析出,沉于碗底。
小满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先生,这是什么?”
“是杂质,也是毒。”沈知微面色凝重,待碗中液体冷却,她小心地倾倒掉上层清水,又以醋液反复冲洗沉淀物。
每一次冲洗,那黑色絮状物都仿佛有了生命般,翻涌着,纠缠着,如同无数冤魂的缩影。
最后,她用一根细长的银簪,从碗底挑起一丁点黑色粉末,缓缓伸向烛火的焰心。
“噗”的一声轻响,那朵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妖异地一分为二,外焰竟腾起一圈诡异的青绿色!
“铅汞之毒,超标百倍。”沈知微放下银簪,在随身的记事册上写下结论,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不是妆容,这是用淬毒的刀,在她们脸上日复一日地凌迟。”
话音刚落,东厂的番子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外,送来谢玄的密报。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近五年,尚仪局辖下,有十七名低阶宫女因“恶疮”、“皮癣”等由暴毙,未入太医院档,尸身皆由内侍省直接拖去乱葬岗焚毁。
十七条被抹去的人命!
沈知微的指节捏得发白。
她立刻命小蝉:“去,联络你从前相熟的姐妹,尤其是那些份例微薄、只能用官发胭脂的,告诉她们,我能治好她们的脸。条件是,将她们手中未开封的胭脂,悄悄送到医塾来,有多少,要多少!”
两日之内,九盒来自不同宫苑、却同样崭新的“玉容坊”胭脂被送到了沈知微面前。
她逐一标记来源批次,连夜试验,最终发现,所有含毒的胭脂,都出自三个月前的那一批次。
她佯装自己风寒,需查阅旧方,轻而易举地从太医院借来了《尚仪局供奉录》。
灯下,账目清晰地记录着,那批胭脂的采办监事,正是采办太监吴德全。
而另一本不起眼的流水账上,更赫然记载着尚仪局掌彩姑姑冯如意,每月都会从“玉容坊”额外支取一笔二十两的“孝敬银”,是她月俸的三倍有余!
人证,物证,证据链已然闭环。
只差一个能将吴德全和冯如意死死钉在一起的铁证。
当晚,谢玄的第二张纸条递来:“吴德全今夜宿南市‘醉红楼’,携新纳一婢。”
醉红楼,京中有名的销金窟。
沈知微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药婆行头,背着药箱,轻车熟路地混了进去。
在龟公的引领下,她轻易便找到了吴德全所在的雅间。
隔着珠帘,只见吴德全醉眼惺忪地躺在榻上,怀里正抱着一名豆蔻年华的清秀婢女。
沈知微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眼便看到那少女裸露的手臂上,已隐约可见几点斑驳的红疹。
又一个牺牲品。
沈知微心头一沉,趁着小满在外头制造骚乱引开护卫的片刻,她闪身入内。
她指尖银针一闪,在吴德全颈后昏睡穴上轻轻一刺,对方瞬间鼾声大作。
她迅速在其宽大的袖袋中摸索,指尖触及一团纸张。
掏出来一看,竟是半张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账单。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上面一行墨迹触目惊心:“……朱砂换滑石,每斤省银七钱……余款入冯姑姑账……”
找到了!
沈知微将账单小心封入油纸包,正欲离去,一个更狠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她对小满耳语几句,让她立刻去散布消息,就说“东厂提督谢玄清查内监狎妓淫乱,今夜突袭南城勾栏”。
果不其然,次日天还未亮,被噩梦惊醒的吴德全,连官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涕泪横流地冲到东厂衙门外,跪地高呼“求提督大人明鉴”,主动要“澄清自身清白”。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
吴德全被两名番子押跪在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冯如意却依旧昂首挺胸,一身掌彩姑姑的华服衬得她面容冷艳,只是那厚厚的脂粉下,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
“荒谬!”听完沈知微的陈述,冯如意冷笑一声,声线尖利,“玉容坊的胭脂乃百年贡品,历代宫妃皆用此物妆点天颜。沈医官说它有毒,岂非是在讥讽先皇后、乃至宫中所有贵人的容颜,皆是毒妆堆砌而成?!”
好一张利嘴,瞬间将个人罪行,绑架到整个后宫的体面之上。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连皇帝的眉头都微微皱起。
沈知微却不与她辩驳,只平静地对身后的小蝉一点头。
小蝉强忍着紧张,颤抖着双手,捧出一面光可鉴人的巨大铜镜,在两名小太监的帮助下,稳稳立于大殿中央的阳光之下。
光线汇聚,清晰地映出了冯如意那张涂脂抹粉、看似无懈可击的脸。
“你说这是美?”沈知微的声音不大,却冷彻殿宇,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她端起一个早已备好的白瓷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清醋,随手便将一整盒“玉容坊”胭脂尽数投入碗中。
众目睽睽之下,那艳丽的红色迅速褪去,一缕缕、一丝丝的黑色絮状物,在清澈的醋液中翻涌、下沉,宛如无数扭曲的血丝,在白瓷碗底缠绕成一团狰狞的死结。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沈知微端着那碗黑水,一步步走向冯如意,走向那面铜镜。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她将碗举到冯如意的脸侧,让那碗污浊与镜中精致的妆容并列,“我只看见,无数姐妹的脸,在这面镜子照不到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烂掉。而你,用她们的血肉,换来了你这一身的绫罗绸缎!”
镜子里,冯如意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那碗黑水仿佛是照出她内心罪恶的魔镜,让她引以为傲的妆容显得无比滑稽可怖。
“不!一派胡言!”她猛然尖叫起来,失控地抬手,想打翻那只罪证确凿的瓷碗。
然而她的手腕还未触及碗沿,一道冰冷的声音便如铁钉般将她钉在原地。
“拿下。”
谢玄不知何时已踱步至殿前,那双桃花眼潋滟生波,却不带半分笑意。
两名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应声而上,死死架住了冯如意的胳膊。
“我不过是个管胭脂的!我有什么罪!”直到被拖出殿外,冯如意癫狂的嘶喊声依旧在殿宇间回荡,“宫里宫外,谁真正在意过那些贱皮子的脸?谁?!”
沈知微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落在手中那碗翻涌着黑絮的毒水上。
冯如意说得对,这一战,从来都不只是为了一张脸。
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真正要的,是命。
这一场看似完胜的对质落幕,京城百姓又多了一桩“沈神医智破脂粉案”的谈资。
然而沈知微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她知道,冯如意和吴德全,不过是那巨大黑暗网络上被斩断的两个微小节点。
真正的根,还深埋在宫墙的土壤之下。
果然,不出三日,谢玄派人递来消息,只有一句话。
冯如意被拘于东厂偏牢,日夜审讯,却拒不认罪,只反复强调一句话。
她说,这不是她的主意。
她说,宫中规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