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一旦清晰，行动便不再有半分迟疑。
沈知微回到自己位于尚药局偏院的住处，立刻反锁房门。
她将那本从火中夺回的配方簿小心翼翼地摊在灯下，上面的字迹因火燎和水浸变得有些模糊，但每一个名字，每一种剂量，都像是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人心上。
这东西是铁证，也是催命符。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她取来上好的澄心堂纸和徽墨，凝神静气，连夜将配方簿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誊抄下来。
她的手法极为特殊，以现代医学绘图的精准，模仿着原有的笔迹和格式，连墨迹的深浅浓淡都力求一致。
整整两个时辰，她心无旁骛，完成了三份誊抄本。
第一份，她用特制的油布包好，装入一只小巧的密匣。
这只密匣是谢玄给她的，只需送至东厂在宫中的任何一处联络点，半个时辰内，便会出现在谢玄的案头。
这是交给“权柄”的投名状。
第二份，她交给了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小满，低声吩咐：“连同原稿，一并拿去焚毁，烧成最细的灰，一点纸星都不能留。烧完的灰，用瓷罐封存，藏于你我都知道的那个地方。”这是为自己留下的绝杀后手，只有彻底销毁了“原稿”，她手中的誊抄本，才能在关键时刻成为唯一的“真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沈知微毫无倦意，拿着最后一份誊抄本，径直走向了昭阳宫。
宁贵妃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不见丝毫萎靡，反而透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沈知微没有多言，将那份誊抄本呈上，只翻开了写着宁贵妃名字的那一页。
随后，她取出昨日从药碗中留下的半盏残汤，当着贵妃的面，将一根银针探入其中，再置于烛火上灼烧。
青烟袅袅升起，与昨日不同，在更充足的氧气下，那银针尖端竟迅速变得一片焦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淡淡腥气。
“此非补药，乃蚀骨之蛊。”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死寂的寝殿中，“娘娘，您不是体虚，是被人用这文火慢炖的毒，一点一点熬干了元气和血脉。”
宁贵妃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死死钉在那根乌黑的银针上，久久无法移开。
殿内的宫人早已被她遣退，此刻的昭阳宫，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若我早些察觉……陈嬷嬷她……会如何？”
沈知微迎上她的目光，坦然对视，没有丝毫怜悯或安慰，只有冰冷的现实：“她会让您在某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心疾突发’，死得合情合理。而您的孩子，永远不会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
宁贵妃眼中的泪光尚未滚落，彻骨的寒意已然席卷了全身。
“本宫从前以为，她是忠仆。”她一字一顿，仿佛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如今才知，她是本宫亲手养在身边的刽子手。”
话音落，她缓缓抬手，从发间摘下一支样式简单的素金簪，簪头被打磨得异常尖锐。
她将金簪递给沈知微，眼神中最后一点软弱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淬火重生后的锋利。
“从今日起，本宫的药膳，由你亲手煎制。任何人，不得靠近炉火三步之内。这支簪子，你留着，若有人胆敢违逆，先斩后奏。”
次日清晨，御膳房的小灶前，气氛肃杀。
沈知微亲自坐镇，监督着宁贵妃今日药膳的全部流程。
小满带着两名从东厂借调来的、绝对可靠的哑女，如同门神般守在灶台两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沈知微则取出一本崭新的册子，亲自将今日所用的每一味药材、食材的名称、重量、来源，一一记录在案。
尚药局的掌事姑姑闻讯赶来，脸上堆着温软圆滑的笑意：“哎哟，沈协理这般亲力亲为，真是辛苦。这药渣查验的粗活，不如让老奴代劳？您也好歇歇。”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接沈知微刚从药罐中倾倒出来的药渣。
沈知微手腕一侧，避开了她的触碰，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东厂提督大印的批文，不轻不重地拍在案上。
“提督有令：即日起，凡涉宁贵妃娘娘的所有用药，从采买、入库、煎制到查验，须经双人核验，全程留档，存档于东厂与尚药局各一份，以备圣上随时查阅。”
她翻开那本新设的《药事日志》，笔尖蘸墨，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记录：“今日所用云州雪参一钱，产自户部采买册第三十七号单据，由李崇文侍郎亲笔批核。姑姑，您说这笔账，不知李侍郎可敢亲自来对质？”
掌事姑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句“李侍郎亲笔批核”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她脸上。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惶，干笑了两声，讪讪地退到一旁，转身时，宽大的袖口不经意地拂过桌角，一片烧焦的纸角悄无声息地抖落在地。
待众人散去，沈知微弯腰，用镊子拾起那片比指甲盖还小的残纸。
回到住处，她将残纸浸入清水，用细毫笔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竟是一张库房旧账的尾单，上面的墨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一行字迹，因墨重而勉强可以辨认：“……三月七日，参膏二两，转东暖阁徐公公……”
徐公公！
沈知微的脑中仿佛一道闪电划过！
宫中档案记载，当年被废的许皇后被打入冷宫后，负责其膳食的，正是一个姓徐的老阉人！
而昨夜，谢玄在天牢中逼问许景仁时，曾提及那把打开私藏药柜的钥匙，就藏在冷宫北墙下第三块砖的暗格里！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她立刻摊开一张白纸，笔走龙蛇，飞快地绘制出一幅《毒药流转路径图》。
一条贯穿冷宫地窖、御膳房偏灶、尚药局库房与昭阳宫的隐秘投毒链，清晰地浮现在纸上。
无数条线索，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户部侍郎，李崇文的府邸！
当夜，三更时分。
谢玄的心腹如鬼影般出现在沈知微窗外，留下一个密封的白瓷瓶和一封信笺后便悄然离去。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此为许景仁私宅暗格中所获‘乌附散’原药，与贵妃药渣中所验成分一致。明日午时，御前议药。”
沈知微关好门窗，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一盏孤灯。
她打开瓷瓶，里面是微量的纯白色粉末。
她没有犹豫，取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手术刀，在自己左手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她将血滴在特制的桑皮试纸上，再用针尖蘸取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白色粉末，点在了血滴中央。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鲜红的血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边缘开始迅速转为诡异的紫黑色，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吞噬了所有生机。
“果然含有剧毒的酶解物……”她低声自语，眼神冰冷如铁。
他们不是只想让宁贵妃流产，甚至不只是想让她死。
他们是想用这种慢性毒药，彻底摧毁她的身体机能，让她变成一个缠绵病榻、神志不清、活不过三年的“病秧子”，让太子彻底失去母族的支持，成为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孤家寡人！
窗外，更鼓敲响了第四响。
沈知微摊开一张空白奏折，取过狼毫笔，饱蘸浓墨。
笔锋凛冽，一如她此刻的眼神。
风暴已至。
明日午时，乾清宫偏殿，将是她的新刑场，亦是她的封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