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会面的成功，如同在刘协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带来片刻松弛，却未能驱散笼罩在许都上空的战争阴云，也未能减弱皇宫这座精致囚笼的压迫感。
戏志才那句意有所指的“生气”，以及他对周逵看似随意的提点，在刘协心中反复咀嚼。这是一种默契的达成，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戏志才并非全然被动，他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和判断。这份“联盟”脆弱而危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几日，刘协表现得更像是一个沉溺于“奇技淫巧”不可自拔的少年。他甚至在一次曹操例行问安时，主动展示了一块新制成的、添加了薄荷与艾草碎叶的“玉皂”，兴致勃勃地讲解其“提神醒脑、驱避蚊虫”之效，并“恳请”曹爱卿将此物分发给军中将士试用，以示皇恩。
曹操拿着那块色泽青绿、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皂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看待孩童新奇玩具般的宽容笑意，爽快应允。他或许认为，这小皇帝的心思越发朝着“无用”的方向滑去，于他而言，正是好事。刘协要的，便是他这份轻视。
然而，暗地里的涓流，却在以更谨慎、更隐秘的方式汇聚。
“影”带来了关于周逵的最新消息。伤势在“游方郎中弟子”的精心照料下已稳定，高热退去，伤口开始愈合。更重要的是，周逵的精神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绝望与迷茫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恩与炽热的忠诚所取代。他不止一次对“墨泉”表达，愿为那位神秘的“长者”效死力，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其心可用，但其才需琢。”“影”冷静地评价，“他记忆力超群，对那日砖窑中戏志才与属下的每一句对话，几乎能一字不差地复述。然其于权谋机变，尚显稚嫩。”
“璞玉需磨。”刘协淡淡道，“让他继续跟着‘墨泉’，学习基本的规矩和观察之道。那些复述的对话，让他用密语默写下来，这便是他入门的第一课。” 这是现代情报分析中信息保真的基础训练，用在此时此地，正合适。
同时，“影”也汇报了另一项进展：根据刘协之前提供的、超越时代的伤口处理和卫生理念，结合郎中的实际经验，整理出了一套简易的《外伤救护概要》。这套方法虽简陋，却远比这个时代普遍采用的、往往导致伤口严重感染的传统处理方式有效得多。
“找机会，将这套方法，以‘古方杂纂’的名义，通过隐秘渠道，透露给随军的医官，不必追求来源，只求其用。”刘协指示道。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尽可能多救下一些有经验的士兵，便是为未来积蓄力量，哪怕这些力量目前还名义上属于曹操。这是基于现代人道主义和大局观的考量。
然而，就在刘协以为可以稍微专注于内政布局之时，来自外部的压力骤然增大。
这一日，曹操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来了郭嘉。
郭嘉依旧是那副疏狂名士的派头，青衫落拓，眼神明亮得似乎能洞穿人心。他行礼的姿态带着几分随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来与这位少年天子闲聊解闷。
“陛下近日醉心百工，连军中将士都感念陛下所赐‘玉皂’之恩德，臣等佩服。”郭嘉开门见山，语气轻松，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梳子，掠过刘协脸上的每一寸表情。
刘协心中警铃大作。郭嘉亲自前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说几句奉承话。他脸上立刻堆起属于少年人的、带着点被夸奖后的腼腆与得意的笑容：“郭祭酒过誉了，朕……朕只是觉得有趣，能对将士们稍有裨益，朕心甚慰。”
“哦？”郭嘉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却不知陛下于医道，亦有涉猎？”
刘协心脏微微一缩。是周逵的伤势处理露出了马脚？还是那套《外伤救护概要》的流传引起了注意？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医道？朕……朕只是翻看过几本《神农本草经》，认得几味草药罢了，谈何涉猎？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正是那套《外伤救护概要》的抄录本！“日前，军中一医官偶得此卷，观其所述，虽言语质朴，然于清理创口、防治脓疮一道，颇有见地，迥异于常法。嘉观之，其思路清奇，逻辑严谨，不似寻常医家手笔。陛下博览群书，可知此卷源于何典？”
他的语气依旧轻松，但问题却尖锐如刀。直接将这超越时代的知识产物与“博览群书”的皇帝联系起来，这是极其危险的试探。
刘协背后瞬间沁出冷汗。他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好奇”与“茫然”：“竟有此事？快与朕瞧瞧！”他接过绢卷，装模作样地翻阅着，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仿佛在努力回忆。
片刻，他放下绢卷，摇了摇头，带着几分“遗憾”道：“此书所述，确是闻所未闻。朕平日所读杂书，多记载些虚无缥缈的仙方怪谈，似这般切实可行的……倒未曾见过。或许，是某位隐于世间的医道高手所着？若真能活人无数，倒是功德无量。”他将自己撇清的同时，也不忘给这卷东西定下一个“隐士高人”的调子，与之前接触戏志才时塑造的形象遥相呼应。
郭嘉深邃的目光在刘协脸上停留了数息，仿佛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刘协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强健而克制地跳动，他维持着那副纯然“好奇”的表情，甚至带着点对“隐士高人”的向往。
终于，郭嘉缓缓收回目光，将绢卷重新纳入袖中，轻笑一声：“原来如此。看来是嘉多心了。只是此卷出现得蹊跷，嘉职责所在，不得不查问一番，惊扰陛下，还望恕罪。”
“无妨，无妨。”刘协连忙摆手，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郭祭酒忠于职守，朕心甚慰。”他甚至在脸上挤出一丝“被怀疑”的委屈，但转瞬即逝，仿佛不想让臣子为难。
郭嘉笑了笑，不再纠缠此事，转而与刘协聊了些许风土人情、诗词歌赋，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君臣奏对。但刘协却丝毫不敢放松，每一句应答都谨小慎微，确保不露出任何破绽。
直到郭嘉告辞离去，那看似随和实则带来的巨大压力才骤然消失。刘协缓缓坐回榻上，感觉比经历了一场鏖战还要疲惫。
“影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陛下。”“影”的身影无声浮现。
“查！郭嘉是如何注意到那卷《外伤救护概要》的？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参与编写和传递的所有人员，重新审查，确保绝对安全！”刘协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郭嘉的洞察力太可怕了，仅仅凭借一套救护方法，就能隐隐将线索指向皇宫，若非他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已命人去查。初步判断，非我方人员泄密，可能是那医官得书后，与同僚讨论，因其法特异，流传渐广，最终引起了校事府的注意。”影冷静分析。
“即便如此，也说明我们的渠道还不够隐秘。”刘协深吸一口气，“通知‘墨泉’，所有非紧急信息传递，暂缓。‘皇商’的经营活动，再次收缩，以稳为主。我们必须蛰伏，至少在官渡之战分出胜负前，不能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是！”
“还有，”刘协沉吟道，“对郭嘉本人的监控，提升至最高优先级。我要知道他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被这样一个人物盯上，由不得他不万分警惕。
“属下明白。”
影离去后，刘协独自站在殿中，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郭嘉的这次突然袭击，如同一盆冷水，将他因戏志才和周逵带来的些许热度浇灭。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对手。曹操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而郭嘉，更是其中最难缠的人物之一。
他之前的种种布局，看似顺利，实则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穿。
“玉皂”可以看作是少年皇帝的玩闹，“救护概要”可以推给隐士高人，甚至与戏志才的接触也可以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但若类似的“异常”积累过多，难保不会引起郭嘉、乃至曹操更深的联想和探究。
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
他将目光投向北方，那里，袁绍和曹操两大巨头的碰撞已不可避免。只有让曹操的注意力完全被北方战事吸引，他才能获得更多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他轻轻摩挲着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翻阅那卷《外伤救护概要》时的触感。知识就是力量，超越时代的知识更是如此。如何安全地将这份力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优势，是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
“看来，‘隐士高人’这块招牌，还得好好用下去……”刘协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静而算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