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迁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愣着干什么？给几位小姐松绑！”
几个特务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他们的动作不再粗暴，解绳子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眼前这几个乡下姑娘是什么碰不得的瓷器。
翠花、桃花她们被解开束缚，活动着被勒得发麻的手腕，眼神复杂地看着王玉霞，又看看那个笑容可掬的胡文迁，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
“各位受惊了！”
胡文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都是一场误会。我知道你们都是救人心切，你们对自己教官的爱戴，胡某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姑娘们藏在布包里、此刻已经被缴获的枪支，话锋一转：“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几件东西，恕我不能还给你们了，还请各位体谅。”
他的话客气周到，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
说完，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王玉霞身上，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要将人灼伤。
“王小姐，请坐。”
胡文迁侧过身，伸手指了指旁边那张柔软的西式沙发。
王玉霞迟疑着，没有动。客厅里只有两张单人沙发，他请她坐，那翠花、桃花、蔡家姐妹和杏桃五个人呢？
她们只能站着。
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将她和其他人划分开来，像是在宣告一种特殊的所有权。
王玉霞的心沉了下去。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而织网的猎人，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挣扎。
胡文迁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怎么说，我跟孙大成也是党国同僚。之前令尊来找我，我也是有心帮忙。收了钱，实在是迫不得已，上下都需要打点，这里面的门道，想必王小姐是聪明人，一定能理解。”
他三言两语，就把敲诈勒索说成了无可奈何的人情世故。
王玉霞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知道，现在任何一句反驳的话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孙大成的命，还有她们六个人的命，都捏在这个男人的手里。
“坐吧。”
胡文迁的声音放得更柔了。
王玉霞无法再拒绝，她走到沙发边，只坐了半个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翠花她们五个人面面相觑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胡文迁对她们的局促视而不见，他优雅地在王玉霞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翘起腿，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客厅招待一位贵客。
“令尊拿来的钱，我已经拿去打点去了。”
胡文迁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不过，这件事要办，总归是需要一些花费的。这样吧”
他故作沉吟，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看在王小姐的面子上，我再跟上面去说说，就两万大洋，你看行不行？这不算是交易，就算是我胡某，想跟王小姐交个朋友！”
王玉霞的心猛地一跳。十万变成两万，这个弯转得太快，让她几乎反应不过来。
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自己的公爹，黄仁贵，根本没有来找过他？没给他送钱吗？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她宁愿对方是为了钱，为了权，那事情反倒简单。
可如果对方图的是她这个人，那才是真正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眼下，对方既然松了口，她就不能不接着。这是唯一的台阶，也是唯一的生路。
“那就……多谢胡长官了，您费心了。”
王玉霞站起身，朝着胡文迁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她的腰弯下去，心里却充满了屈辱和恶心。
“哎，王小姐快别这样！”
胡文迁立刻站了起来，快步上前，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粗布衣裳下的手臂，动作轻柔，眼神里的占有欲却毫不掩饰。
“太生分了！”
胡文迁的脸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在王玉霞的耳边。
“以后别叫我长官，叫我胡大哥吧。”
“胡……大哥。”
这两个字，像是两块烧红的炭，从王玉霞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愤怒和恶心。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男人前后的转变，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什么同僚情谊，完完全全是因为他看上了自己。那火辣辣的、不加掩饰的、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光，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大成还在他手里，她们的命也悬于一线。她只能应付，只能周旋。
站在一旁的五个姑娘，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开始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肯定是打玉霞姐的主意！”翠花咬着牙，低声对桃花说。
桃花皱着眉，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不是吧，玉霞姐是漂亮，可……可也是守寡好些年的人了，都三十一了。这个笑面虎怎么就看不上咱们这些年轻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就觉得不妥，赶紧捂住了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浑话。
旁边的蔡兰担忧地看着王玉霞单薄的背影，轻轻碰了碰桃花：“行了，你还吃什么飞醋？我看玉霞姐是真的有危险了。这人比土匪还可怕，土匪要钱，他这是要人啊。”
她们的议论声虽小，却像针一样扎在王玉霞的背上。她知道，她们都看出来了。
她成了所有人的焦点，也成了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危险。
胡文迁似乎很满意王玉霞的顺从，他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派头。
“天色不早了，几位小姐想必也累了。”
他拍了拍手，叫来一个手下。“你，安排车，送几位小姐回旅馆。记住，要客气点。”
他又转向王玉霞，目光灼灼：“你们就在旅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派车送你们回乡下。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就别再添乱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像是在训诫几个不懂事的孩子。
“孙大成的事情，你们放心。这案子不光我一个人说了算，后面还要过军法处的手续，所以时间上可能会长一点。”
他看着王玉霞，像是在给她吃定心丸。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最后那句“向你保证”，他说得格外重，像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去柳树湾通知你的。”
在胡文迁那几乎能把人融化的目光中，王玉霞除了点头，除了说“谢谢胡大哥”，再也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被人牵引着，身不由己。
回到平安旅馆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六个姑娘一句话都没说。失败的沮丧早已被一种更沉重、更诡异的气氛所取代。门一关上，汤菊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是年纪最小的，在车马店被抓，吓得魂都丢了。
蔡梅和蔡兰也红了眼圈，今天这一遭，实在是太凶险了。
从设下埋伏的紧张，到落入陷阱的绝望，再到胡公馆里的生死一线，最后是这莫名其妙的转折，她们的心就像是坐了一趟翻滚的马车，到现在还没落回实处。
王玉霞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冷风灌了进来，让她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对面，“皖南贸易行”的院子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旁边的胡公馆，灯火通明，在她眼里，那比阎王殿还要可怕。
“都别哭了！”
翠花开口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已经恢复了镇定。
“哭有什么用？我们人不是都好好的回来了吗？”
桃花也抹了把脸，走到王玉霞身边，轻声说：“玉霞姐，你别怕。那个姓胡的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们跟他拼了！”
王玉霞摇了摇头，她不怕拼命，她怕的是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房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玉霞身上。这次行动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人感到气馁。
她们反而被激起了一股更强烈的斗志，只是，战斗的方式变了。
“这个胡文迁，前后的变化也太大了。”
蔡梅忍不住开口。
“抓我们的时候像阎王，后来对着玉霞姐，又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这不就是明摆着在向玉霞姐示好吗？”
“何止是示好！”
翠花冷哼一声，一针见血。
“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看他说的那些话，什么打点，什么交朋友，都是屁话！他就是看上了玉霞姐，想把玉霞姐弄到手！”
翠花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接剖开了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她走到王玉霞面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酷的问题。
“玉霞姐，我在想，万一……万一这个胡文迁，拿着孙教官的命来威胁你，要你……要你嫁给他，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出口，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桃花的心猛地一抽。从内心最自私的角落里，她和翠花其实有过一个同样阴暗的念头：如果王玉霞真的嫁给了胡文迁，那她们……是不是就少了一个“对手”？
她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孙大成好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让她们感到无比的羞愧和自责。
王玉霞是她们的先生，是她们的姐妹，是带领她们走出蒙昧，教她们读书认字，教她们做人道理的恩人。她们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情感上，她们绝不希望王玉霞为了救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跳进胡文迁那个火坑。可理智又告诉她们，这似乎是救出孙教官唯一的，也是最快的办法。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条毒蛇，在她们心里疯狂地撕咬着，让她们痛苦不堪。
王玉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当然感受到了，从胡文迁解开她绳子的那一刻起，从他吻上她手背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成了他的猎物。
今天她们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胡公馆，不是因为她们命大，也不是因为对方发了善心，而是因为她王玉霞，成了胡文迁想要的东西。
翠花的问题，她也已经在心里问了自己千百遍。
嫁给他？
一想到胡文迁那张笑里藏刀的脸，那双充满欲望和算计的眼睛，王玉霞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她是个寡妇，在那个年代，寡妇再嫁本就艰难，更何况是嫁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
那不是嫁人，那是把自己送进一座华丽的牢笼，成为一个魔鬼的玩物。她会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行尸走肉。
可是，不嫁呢？
胡文迁握着孙大成的生死。他今天可以笑着说保证孙大成的命，明天就能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让孙大成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手里有枪，有权，有无数种杀人的方法。她拿什么去跟他抗衡？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孙大成的脸。那张总是沉默寡言，却在危急关头永远挡在她们身前的脸。
他教姑娘们打枪，教她们格斗，教她们如何在乱世中求生。在土匪手里，是他救了黄仁贵一家。
在吴家庄，是他带着她们歼灭了溃兵。
现在，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而救他的钥匙，似乎就握在自己手里。这把钥匙，需要用她的一生去交换。
她该怎么办？
王玉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孤独。这场仗，比任何一次真刀真枪的拼杀都更让她恐惧。
因为战场不在别处，就在她的心里。一边是自己的清白和一生的幸福，另一边是孙大成的性命。
这架天平，无论怎么选，都注定要有一方被碾得粉碎。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县城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她心里的迷茫。
她还没有见到孙大成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所以，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尤其不能得罪胡文迁。
她必须忍，必须等。
王玉霞缓缓转过身，看着一张张写满担忧的年轻脸庞，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先别想那么远！”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只要你们的教官还活着，我们就还有希望。从今天起，我们要换个法子跟他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