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的诏书如同寒冬里最凛冽的北风,席卷了整个大清王朝。前朝后宫的震荡余波未平,每个人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中重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微妙的气息。
康熙经此打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虽强撑着处理朝政,但眉宇间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沉痛,却无法掩饰。他取消了近日所有的饮宴游乐,连后宫的日常请安也一并免了,大多数时间都独自待在乾清宫或南书房,除了几位心腹重臣和必要伺候的宫人,少见外人。
这种刻意的沉寂,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惊胆战。帝王心,海底针。谁也不知道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永和宫却仿佛风暴眼中那片奇异的宁静之地。凌玥更加低调,除了必要的宫务,几乎足不出户。她对上,绝不主动打听康熙行踪心思;对下,约束宫人更加严格;对子女,尤其是胤禛和胤祥,更是反复叮嘱“静默”二字。
这日,胤禛下朝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挥退左右,向凌玥请安后,低声道:“额娘,今日朝上,几位大臣提及国不可久无储君,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已有请皇阿玛早定继统之意。”
凌玥正在修剪一盆兰草的枯叶,闻言手顿了顿,复又继续,语气平淡无波:“皇上如何说?”
“皇阿玛……勃然大怒。”胤禛的声音压得更低,“斥责其‘朕心方痛,尔等便欲行拥立之事,其心可诛’,当场罢黜了为首言辞最急切的那位御史。”
凌玥放下银剪,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康熙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太子是他亲手抚养教育三十多年的继承人,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期望,如今骤然废黜,其痛彻心扉,绝非旁人可以想象。此刻任何人提及立新储,在他眼中,恐怕都带着迫不及待的野心和对他伤痛的无视,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当时如何?”她看向儿子。
胤禛垂眸:“儿子与几位兄弟皆跪伏在地,未发一言。”
凌玥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做得对。此刻,不言不动,方是上策。皇上正在盛怒与悲痛之时,任何一丝一毫的急切,都会引来他的疑心与厌恶。”她顿了顿,语气深沉,“记住,有时候,退一步,并非软弱,而是为了将来能走得更稳、更远。”
“儿子谨记额娘教诲。”胤禛恭敬应道。他如今对额娘的眼光和定力,已是心悦诚服。
“去歇着吧,近日户部事务繁杂,更要保重身子。”凌玥温声道。
待胤禛退下,凌玥走到窗边,目光掠过庭院。几株秋海棠开得正艳,但在她眼中,那绚丽的色彩之下,却隐藏着无数无形的视线与试探。废太子之后,永和宫和她所出的阿哥,无疑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焦点,甚至是靶子。
她必须更加小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数日后,一种微妙的风声,开始在后宫悄然流转。起初只是几个低位嫔妃在窃窃私语,渐渐地,连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太监和嬷嬷们眼神中都带上了异样。
风声的源头,指向了永和宫,指向了德妃乌雅氏。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道是德妃娘娘看似温婉谦和,与世无争,实则心机深沉。你看她这些年来,圣宠不衰,子嗣繁茂,四阿哥稳重,十四阿哥活泼健壮,连带着抱养的十三阿哥也对她亲近有加。如今太子刚废,她的儿子便隐隐有了众望所归之势,这难道仅仅是运气好吗?若非早有心计,暗中筹谋,岂能有今日局面?
更有那隐晦的暗示,将去年时疫时永和宫安然无恙,以及德妃总能“恰好”在皇上需要时出现,或送上“恰合心意”的吃食物件,都与“心机”、“窥探”等字眼联系了起来。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暗处滋生的苔藓,湿滑阴冷,悄无声息地蔓延,企图玷污那看似无瑕的美名。
“娘娘!”挽秋气得脸色发白,将听来的闲话一五一十禀报,“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肝的在背后嚼舌根!竟敢如此污蔑娘娘!”
凌玥正在看顾那盆她精心养护的紫玉葡萄盆景——这是她本体力量的微小投射与慰藉。闻言,她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晶莹剔透的紫色小果,神色未变。
“慌什么。”她语气淡然,“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罢了。”
她心知肚明,这定是某些沉不住气,或是眼见胤禛势头渐起而心生忌惮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惠妃?宜妃?或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都有可能。目的无非是想在康熙心中种下一根怀疑的刺,离间帝妃之情,打压胤禛的声望。
“娘娘,是否要查一查源头?或是……禀明皇上?”挽秋急切地问。
“不必。”凌玥断然摇头,“此刻去查,去辩驳,反倒显得心虚,落人口实。皇上如今心情不佳,最厌烦后宫这些是是非非。”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从今日起,永和宫用度再减三分,对外只言本宫为皇上忧心,为国事祈福,自愿节俭。胤禛和胤祥那边,也让他们更加低调,若非皇上召见,少在宫中走动。至于那些流言……置之不理便是。”
她要用行动,来粉碎这些无稽之谈。康熙是聪明人,在他因废太子而敏感多疑的此刻,一个表现得愈发恭谨谦卑、毫无野心的妃嫔和一个沉稳静默、只知埋头办差的儿子,远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果然,永和宫愈发低调的行事,以及德妃主动削减用度、闭门祈福的举动,很快便传到了康熙耳中。
这日午后,康熙竟毫无预兆地来到了永和宫。
他并未让人通传,独自一人踱步而入时,凌玥正坐在窗下的绣架前,就着天光,安静地绣着一幅《金刚经》。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脂粉未施,侧影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柔婉。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康熙,眼中适时地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连忙起身迎驾:“皇上?您怎么来了?臣妾未能远迎,请皇上恕罪。”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康熙的脸庞,看到他眉宇间难以化解的郁色和眼下的青黑,心中微微一叹。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凌玥身上,又扫过她方才坐的位置,那绣了一半的经文针脚细密,透着虔诚,“朕随意走走。你……在绣经?”
“是。”凌玥垂眸,语气温顺,“臣妾愚钝,不能为皇上分忧朝堂大事,只能借此聊表心意,祈愿皇上龙体安康,心境平和。”
康熙沉默了片刻,走到绣架前,手指拂过那细密的针脚。殿内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宁神的草木清气(那是凌玥刻意引导几盆兰草和绿植散发的气息),与他处宫殿的沉闷馥郁截然不同。
“宫里……近来有些闲言碎语,”康熙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可听到了?”
凌玥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康熙的试探。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却并无半分惊慌委屈:“回皇上,臣妾……略有耳闻。”
“哦?”康熙挑眉,“你待如何?”
凌玥浅浅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云淡风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妾入宫多年,蒙皇上恩宠,得以抚养子女,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只愿皇上安康,孩子们平安顺遂,余者……不过浮云过眼,臣妾不愿亦不屑与之计较。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妾但凭皇上圣裁。”
她这番话,说得恳切而豁达,没有辩解,没有抱怨,只有全然的信任与顺从,将自己和孩子们的一切,都交托于君王之手。
康熙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眼中掠过种种复杂情绪——审视、探究,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与……怜惜。
他近日被前朝后宫的各种心思算计搅得心烦意乱,此刻在这永和宫中,在这沉静温婉的女子面前,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毫无侵略性的宁和与全然交付的信任。这与那些急于表现、暗中较劲的嘴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很好。”良久,康熙才缓缓吐出三个字,语气沉重,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凌玥的手背,“朕知道你的心性。永和宫很好,孩子教养的……也很好。继续保持下去。”
“臣妾,谢皇上信任。”凌玥深深一福,心中那块微悬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地。
康熙没有久留,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开了。但他离开时,眉宇间的郁色似乎消散了些许。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凌玥知道,这一关,她算是过去了。康熙那句“继续保持下去”,既是肯定,也是期许。那悄然滋生的流言,非但没有伤到她分毫,反而让她在康熙心中的“安分守己”、“温婉可信”的形象,更加牢固。
她转身,看向窗外那株在秋风中依旧挺立的石榴树,枝头还挂着几个红艳艳的果实。
风波暂平,但暗流从未停止。她只需稳坐在这永和宫中,如同这株深深扎根的石榴,静观风雨,默默积蓄力量。未来的路还长,而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恐怕不会想到,她们散播的流言,非但没有撼动德妃分毫,反而促使皇帝将她和她儿子,放在了更安全、也更值得信任的位置上。
这后宫之争,有时候,比的并非是谁更张扬,而是谁更能沉得住气,谁更懂得——不争,即是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