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的四月,依旧春寒料峭,但空气中那股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寒意,终究是淡去了些许。呼啸的北风变得温和,虽然早晚仍能冻得人牙齿打颤,但正午的阳光已能带来一丝虚伪的暖意,照在脸上,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最显着的变化,来自城东那条冰封了整个冬季的河流。原本坚如铁石、光洁如镜的冰面,开始变得浑浊,边缘处出现了蜂窝状的孔洞,白天能听到冰层下传来细微的、潺潺的流水声。冰河,在缓慢地苏醒。
这对宁古塔的囚犯和底层兵士而言,意味着一年中难得的、可以短暂改善伙食的契机——开河捕鱼。冰层下熬过漫长寒冬的鱼儿,为了繁衍和觅食,会变得异常肥美。
早在冰面尚未完全融化时,甲字营里,一种压抑的兴奋在囚犯们麻木的眼神下涌动。
果然,这日清晨点卯后,哈什哈佐领难得地亲自训话,宣布即日起组织人手,于冰河安全区域进行捕鱼,所得鱼获优先供应兵士,但也会酌情赏赐出力囚犯,他警告不得私藏,违令者严惩不贷。
云妮儿垂着头,心中一动,捕鱼,改善伙食……好久没有闻见肉味儿了,饶是她都有点按耐不住。
她被分在了协助处理和初加工鱼获的队伍里,这算是个相对“轻省”且“有油水”的活儿,这是疤婆有意的分配,这样看似轻省的活计需要仔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手艺,而大多女囚在流放以前都是被伺候的,力气活儿还可以磨练出来,这种带点儿技术的她们完全不行,而云妮儿显然很适合。
捕鱼点在冰河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冰层已变得很薄的河湾。兵士们用特制的冰镐和撬棍,小心地破开冰面,露出下方幽深冰冷的河水。随后,几张简陋结实的渔网被撒了下去。负责拉网的,多是身强力壮的男囚,他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在监工的注视下,合力将沉重的渔网拖拽上岸。
当第一网银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鱼儿被倾倒在岸边冻土上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惊呼。那是一条条肥硕的冷水鱼,鳞片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尾巴有力地拍打着地面,熬过霜雪的鱼经冬净化,鱼脊背厚得能抵住筷子,肚皮鼓得能撑开鳞片。
云妮儿和其他的女囚立刻上前,负责分类,刮鳞去内脏。她的动作并不算最快,却异常利落精准,鱼鳞飞溅,鱼腹剖开,露出饱满的鱼籽和金黄的鱼油。她的手指很快被冰水和鱼血浸得通红麻木,但她毫不在意,专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她注意到,负责烹饪囚犯食物的老耿头,也带着人赶着驴车来领取分给囚犯的那部分鱼获——多是些个头较小的杂鱼,或者大鱼的头尾、内脏等边角料。即使如此,也比平日那黑麦饼和清汤强上百倍。
看着那些堆积的鱼杂和大量一时无法立刻消耗的鱼获,云妮儿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她趁着休息的间隙,走到正在指挥搬运鱼获的疤婆身边,低声道:“疤婆,这些鱼杂腥气重,直接煮了恐怕难以下咽。而且鱼获这么多,一时吃不完,天气渐暖,怕是放不住。”
疤婆正为如何分配这点“油水”而头疼,闻言皱眉道:“那能怎么办?难道扔了不成?”
“以前我们乡下这些也不舍得丢,倒是有些处理鱼鲜的法子。”云妮儿一边说一边回想,“鱼杂都是用些野葱、姜块同煮,去腥增香。吃不完的鱼,可以用烟熏之法,制成咸鱼,能存放很久,往后青黄不接时,也能顶大用。”
疤婆眼睛一亮!咸鱼!这可是好东西!宁古塔冬日漫长,新鲜食物极其匮乏,若真能储存些咸鱼,无疑是雪中送炭!她立刻追问道:“你会弄?”
云妮儿点了点头:“大致步骤记得,可以试试。只是……需要些盐,和合适的柴火。”
盐是管制物资,极其珍贵。疤婆沉吟片刻,一咬牙:“盐我去想办法!柴火好说!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是能成,也算大功一件!”
有了疤婆的支持,云妮儿立刻行动起来。她指挥着阿秀等几个信得过的女囚,将分到的鱼杂仔细清洗,尤其是鱼鳃和腹内黑膜,务必去除干净。她又让她们去营区周边,寻找一种带有特殊清香气味的、当地人称为“香艾草”的野草,以及一些松柏类的枝叶。
盐,疤婆果然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小罐,虽然粗糙,但足够用了。
在营区角落,一个临时垒起的简易灶台上,一口大铁锅被架了起来。云妮儿亲自操刀,她先将部分肥美的鱼杂用少量珍贵的盐略微腌制,然后放入锅中,加入大量清洗干净的香艾草和几块偷偷从兵士伙房那边换来的、带着辛辣味的植物根茎(替代姜),注入清水,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再转为小火慢炖。
随着咕嘟咕嘟的声响,一股奇异的香气开始弥漫开来。那不再是水腥气,而是混合了油脂的丰腴、香艾草的清冽、以及那不知名根茎带来的些许辛辣,形成一种勾人食欲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味道。这香味飘散在营地上空,让所有闻到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吸气,肚子里咕咕作响。出锅时,整锅都泛着诱人的光泽,奶白色还翻滚着油花儿,疤婆忍不住夹一筷子鱼籽进嘴,纯粹的鲜味瞬间在口腔中爆开,仿佛将整个春天都吃进了嘴里。
接着疤婆亲自掌勺,给丙队的每一个女囚都分了一大碗。汤水滚烫,鱼油鱼肠鱼鳔鱼籽好像活了过来,嘴巴还没吃到,带着热气的香味儿就直往鼻子里钻,那一点点腥气早已被香料完美中和,吃上一口,麻木已久的味觉瞬间打开,鲜香的味道让人的身体都变得轻盈柔软,女囚们捧着碗,狼吞虎咽、埋头猛吃,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幸福又满足神情,食物原来真的可以暖胃又暖心。
而熏制咸鱼的工作,则更为繁琐。云妮儿指导女囚们将这些小杂鱼挑了一些体型合适的鱼用盐里外抹匀,腌制入味。然后,在另一个临时搭建的、密封性较好的土灶里,点燃松柏枝叶,用那带着特殊香气的、并不明燃的烟雾,缓缓熏烤着挂在灶内的腌鱼。
烟雾缭绕中,鱼肉的水分慢慢被逼出,颜色逐渐变为诱人的金黄色,表面变得干韧,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咸香和烟熏味的、令人垂涎的气息。
几天下来,当第一批熏鱼成功出炉时,连负责监工的兵士都忍不住凑过来看热闹,嗅着那香味,喉头滚动。疤婆得意地将几条品相最好的熏鱼上交给哈什哈佐领,剩下的,则成了丙队女囚们宝贵的储备粮。
这一次的捕鱼让所有人在短时间内饱餐了数顿难得的荤腥,春风虽然依旧带着寒意,但营地里飘荡的鱼汤香和熏鱼味,却像一道暖流,悄然融化着每个人心头的冰霜,春天的到来,让众人都感觉到日子没那么难熬了,生存,似乎不再仅仅是忍受,好的光景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