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班主任
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粉笔灰混合的气味。王高峰放下手中的红笔,揉了揉太阳穴。窗外,梧桐树的叶子正一片片飘落,如同他心中那些无声的叹息。
这是他退休的第三年,也是他被返聘回三小的第二个月。
“王老师,校长请您去一趟。”年轻教师小李探头说道。
王高峰点点头,收拾好桌上批改到一半的作文本。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有一本只写了题目——《我的梦想》,署名是陈小明。
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王高峰敲了敲门。
“请进。”校长的声音有些沙哑,“王老师,找您来是想说个事。三(1)班的李老师,今天早上来校途中出了交通事故,脚骨折了,得休养三个月。学校决定,由您来接任三(1)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王高峰微微皱眉。三(1)班,那是全校闻名的“问题班级”,而陈小明更是“问题中的问题”。
“我听说班上有个叫陈小明的孩子?”王高峰问道。
校长苦笑一声:“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难管。上课睡觉,作业不交,还总跟同学打架。李老师之前多次联系家长,建议他们把孩子送到校外机构去。”
“建议送出去?”王高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班里学生多,老师精力有限,您也理解...”校长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王高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王高峰提前半小时走进三(1)班教室。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积灰的讲台上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班级——墙角有蜘蛛网,图书角的书摆放凌乱,黑板报已经很久没更新了。
教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冲了进来,看到王高峰后猛地停住。
“你是新老师?”男孩仰着头问,眼睛里带着戒备。
“你是陈小明吧?”王高峰微笑着,“我是王老师,从今天起是你们的班主任。”
陈小明撇撇嘴,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发出巨大的声响。
第一节课,王高峰没有急着上课文。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规则”两个大字。
“新学期,新开始。我们一起来制定班级规则。”王高峰说。
学生们面面相觑。以前的规则都是老师直接宣布的。
“第一条,尊重。”王高峰在教室里慢慢踱步,“尊重老师,尊重同学,也尊重自己。”
当他走到陈小明身边时,发现这孩子正低头在课本上乱画。画的是一艘船,线条流畅,细节丰富,出人意料地好。
“画得不错。”王高峰轻声说。
陈小明猛地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头去。
接下来的日子,王高峰开始仔细观察陈小明。这孩子确实如校长所说,上课从不听讲,作业基本不交,下课也不跟同学玩。但王高峰注意到几个细节:陈小明虽然总是在课本上乱画,但画的都是船;虽然不交作业,但有一次王高峰发现他一个人在空教室里用粉笔在黑板上解数学题,方法巧妙;虽然独来独往,但有一次低年级学生摔倒,是他默默扶起来的。
周五放学后,王高峰叫住了正要溜出教室的陈小明。
“能帮我个忙吗?”王高峰从抽屉里拿出一套船模材料,“我孙子下周过生日,我想送他个船模,但我这老花眼,实在看不清说明书。”
陈小明警惕地看着他,但目光被船模吸引住了。
“你可以拿回去做,下周一给我就行。”王高峰把材料递过去。
陈小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周一早上,王高峰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精美组装的船模,旁边还有一张纸条:“这里有个零件多出来了,我不知道该装哪。”
王高峰笑了。他特意拿掉了一个零件,想看看陈小明会怎么做。
课间操时间,王高峰把陈小明叫到一边:“谢谢你帮我组装船模。至于那个多出来的零件...”他拿出说明书,指着一处细节,“应该是装在这里的。”
陈小明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我就觉得这里有点空。”
“你对机械很在行啊。”王高峰称赞道。
“我爸爸是修船的。”陈小明说完这句话,突然闭上了嘴,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戒备。
当天下午,王高峰拨通了陈小明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陈妈妈,语气疲惫而防备:“王老师,是不是小明又惹麻烦了?”
“不是的,我是想了解下孩子的情况。听说他爸爸是修船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爸爸...以前在船上工作,后来出海遇难了。那时小明才五岁。”
王高峰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
第二天语文课,王高峰讲的是《背影》。当讲到父亲爬月台那段时,他注意到陈小明虽然仍低着头,但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父爱有很多种形式,”王高峰说,“有的如山,有的如水。但即使山倒了,水干了,那份爱依然会以其他方式存在。”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只有陈小明还坐在座位上。王高峰走过去,发现孩子在偷偷抹眼泪。
“我爸爸...也会给我做船模。”陈小明哽咽着说。
王高峰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你爸爸一定希望你像船一样,即使遇到风浪,也能勇往直前。”
从那天起,王高峰开始有针对性地调整教学方法。他不再要求统一的作业,而是根据学生的特点布置不同的任务。给陈小明的任务是:画一艘能穿越暴风雨的船,并写一段航行日记。
陈小明第一次准时交了“作业”。他画了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前行的船,船头站着一个挺直脊背的船长。航行日记只有一句话:“今天风很大,但我不会转向。”
王高峰在批语中写道:“优秀的船长不仅知道何时前进,也知道何时需要帮助。接受帮助不是软弱,而是智慧。”
与此同时,王高峰开始了家访。陈妈妈起初很紧张,以为孩子又惹了麻烦。
“小明最近进步很大,”王高峰说,“他对船舶很有研究,思维也很独特。”
陈妈妈的眼圈红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以前的老师都说他是问题学生,建议我们送他去特殊机构...”
“孩子不是问题,”王高峰轻声说,“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
随着时间推移,王高峰的“特别教学”逐渐展开。他组织班级成立了“船舶研究小组”,由陈小明担任组长;建立了“互助学习对子”,让擅长科目的学生帮助有困难的同学;他还引入了“课堂贡献积分”,不仅奖励学习成绩,更奖励进步、创意和助人行为。
一个月后,陈小明第一次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两个月后,他的语文作业被评为“最有创意奖”;两个半月后,他在全市小学生船模设计大赛中获得二等奖。
颁奖典礼上,陈妈妈握着王高峰的手,泪流满面:“王老师,谢谢您没有放弃他。”
期末前夕,王高峰在批改作文时,翻到了陈小明的那本。这次,作文不再是空白,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船舶工程师,设计一艘能抵御任何风浪的船。王老师告诉我,每个人都是一艘船,有时需要指引,但不需要被拖着走。我以前讨厌学校,讨厌老师,因为他们只想改变我。王老师不一样,他让我明白,我不是坏学生,我只是不一样的学生...”
王高峰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角。窗外,梧桐树已经长出了新芽。
期末家长会上,王高峰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满怀期待的家长们,缓缓开口:
“每个孩子都是一粒种子,只是花期不同。有的花,一开始就灿烂绽放;有的花,需要漫长等待。不要看着别人的花怒放了,自己的那棵还没有动静就着急。相信是花都有自己的花期,细心呵护,慢慢看着他长大,陪着他沐浴阳光风雨,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的目光与陈妈妈相遇,她眼中闪着泪光。
“作为老师,我们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建议家长把‘难管’的孩子送走。教育不是淘汰,是培育;不是放弃,是成就。请相信我们的孩子,相信他们的可能性。”
掌声中,王高峰看向窗外。教育是什么?他想起自己四十年前初登讲台时写下的答案: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陈小明站在走廊上,胸前别着那枚船模比赛的奖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