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绥德城外的山野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雾气里。沈砚秋立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坡背阴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旁枯草的草茎，目光透过渐散的晨霭，投向远处黑山匪帮连营的模糊轮廓。
周老憨带着那三百“精心挑选”的乡勇，已经出发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手里的家伙，是沈砚秋特意让苏清鸢从库房深处翻找出来的——豁了口的腰刀，枪头锈迹斑斑的长枪，甚至还有几柄连木把都有些松动的锄头、草叉。身上的号服也刻意弄得脏破，队伍行进时，更是故意拖沓散漫，全无平日操练的章法。
沈砚秋身后，另外三百名未曾露面的乡勇精锐，则隐在更深的林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甲片轻微碰撞的细响，透着压抑的杀气。他们手里的弓弦已悄然上紧，腰间的佩刀磨得雪亮。
“大人，周统领他们…能行吗？”跟在沈砚秋身边的一名年轻乡勇忍不住低声问，嗓音里带着紧张。让三百人拿着那样的破烂去挑衅数千悍匪，怎么看都像是送死。
沈砚秋没有回头，视线依旧牢牢锁住匪营方向，只轻轻“嗯”了一声。他心口也微微发沉，这不是纸上谈兵，是真刀真枪的赌局。赌的是王虎作为前边军逃将的骄傲和多疑，赌的是周老憨能演好这出戏，更赌的是葭州和绥德那边的配合，能及时到位。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露水气息的凉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箭已离弦。
……
黑山匪营，望楼之上。
王虎披着一件半旧的铁甲，按着腰刀，眯眼望着远处那支迤逦而来、队形散乱的队伍。他年约四旬，面皮黝黑，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凭添几分凶悍。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探清楚了吗？哪来的杂碎？”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西北口音。
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匪哨连忙躬身：“大王，看号衣和旗子，是米脂那边来的乡勇。就三百来人，手里的家伙…嘿，比咱寨子里劈柴的斧头强不了多少。”
“米脂？沈砚秋？”王虎眉头拧起。这个名字他近来听得耳朵快起茧，什么剿匪安民，什么兴修水利，在那些泥腿子嘴里快传成菩萨了。他原本没把这穷书生放在眼里，米脂那点乡勇，守城尚且勉强，敢出来野战？
可眼前这三百人，未免也太不像样了。是诱饵？他下意识地扫视两侧的山林，雾气尚未散尽，林木幽深，静得有些反常。
“再探！方圆五里，给老子摸一遍！”王虎下令。他不信沈砚秋敢用三百杂兵来捋他的虎须，背后定然有诈。
……
周老憨扛着一柄卷了刃的破刀，走在队伍最前头，心里其实也在打鼓。大人这计策，忒也胆大。他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吼：“都他妈给老子精神点！待会儿见了土匪，别尿裤子！砍翻一个，回去大人有赏！”
身后的乡勇们配合着发出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应和声，队伍走得更加歪斜，几乎不成行列。
眼看距离匪营不足一里，营寨木墙上已能看清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闪动的刀光。周老憨心一横，按照沈砚秋事先吩咐的，举起破刀，指向匪营，运足了中气破口大骂：
“王虎！你个没卵子的逃兵！缩在乌龟壳里算啥本事！爷爷是米脂周老憨，今天就带弟兄们来掏了你的王八窝！够胆就滚出来，跟你周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粗鄙的骂声在山谷间回荡，听得隐在后方的沈砚秋嘴角微抽。这周老憨，临场发挥倒是淋漓尽致。
匪营墙上响起一阵哄笑和更不堪入耳的回骂。王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派出的几路哨探陆续回报，方圆数里内，并未发现大队伏兵。
难道这沈砚秋，真就狂妄到以为凭这三百废物就能撼动他的大营？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出劣等的疑兵之计，想牵制他，好让绥德城缓口气？
“大王，让弟兄们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吧！宰了这伙不知死活的乡巴佬！”手下几个头目按捺不住，纷纷请战。
王虎盯着远处那支依旧在骂骂咧咧、甚至开始尝试着用孱弱的弓箭朝营寨方向漫无目的抛射几支劣箭的队伍，那乱象不像装的。若是精锐假扮，断然演不出这般毫无章法的乌合之众模样。
他心头那点疑虑，渐渐被一股被轻视的恼怒取代。一个书生，带着几百农夫，就敢来撩拨他？若今日不出战，传扬出去，他王虎岂不成了绿林笑话？
“点一千五百弟兄！”王虎猛地一拍木墙，眼中凶光毕露，“老子亲自去会会这个周老憨！剩下的，给老子守好大营！”
营门轰然打开，黑压压的匪众如同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人多势众，兵器在渐亮的晨光下闪着寒光，气势汹汹。
周老憨一见，按照预定计划，脸上瞬间堆起“惊恐”，扯着嗓子大喊：“风紧！扯呼！快跑啊！”说完，带头转身就往来的方向“溃逃”。
三百乡勇更是演技爆发，发一声喊，丢盔弃甲，将手里的破烂兵器、甚至身上的干粮袋胡乱抛弃，狼奔豕突，跑得那叫一个狼狈不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王虎骑在一匹抢来的战马上，见状不由放声大笑，心中最后一丝警惕也烟消云散：“果然是一群土鸡瓦狗！追！给老子碾碎他们！砍下周老憨的脑袋，赏银五十两！”
匪众们嗷嗷叫着，追得更急。眼看着前方那伙乡勇连滚带爬地逃进了一处两侧山势渐起的谷地，王虎杀得兴起，毫不迟疑，催动大军紧追而入。
……
后方山坡上，沈砚秋看着王虎的主力尽数涌入那条通往预设伏击圈的山谷，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轻轻吐出一口气。成了。
他转向身后，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蓄势待发的乡勇耳中：“弓手上崖，听号令覆盖谷口，断其后路！其余人，随我压上去，堵死他们！”
他没有立刻发出全军出击的信号，而是又耐心地等了片刻，直到王虎的队伍大部分都已深入谷中，后队也开始陆续进入。
是时候了。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然后猛地向前一挥！
“杀！”
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命令，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战前的死寂。
刹那间，两侧山坡上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林木草丛中，站起了无数身影。弓弦震响，箭矢如同飞蝗般掠过低空，带着凄厉的呼啸，精准地泼洒向谷口区域正在涌入的匪众后队。
几乎同时，沈砚秋亲自率领三百养精蓄锐已久的乡勇精锐，如同猛虎出柙，从隐蔽处冲出，以严整的突击阵型，狠狠地撞向了因突如其来的箭雨而陷入混乱的匪帮后队！
直到此刻，冲在前方的王虎才隐约听到后方传来的惨叫与喊杀声。他猛地勒住战马，愕然回头，只见谷口方向已是乱成一团，箭矢破空，杀声震天。
“中计了！”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透体生寒。那三百溃逃的乡勇，根本就是钓他出营的香饵！
他再望向山谷两侧，只见高处人影绰绰，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前方的“溃兵”此刻也早已停下脚步，在一个魁梧汉子（周老憨）的呼喝下，迅速转身，结成了防守阵势，虽然兵器简陋，但那眼神中的凶悍和决绝，与方才的狼狈判若两人。
王虎一颗心直往下沉。这山谷地势狭窄，大军难以展开，首尾不能相顾……
他猛地抬头，望向绥德城的方向，心头掠过一丝更深的寒意——沈砚秋在此设伏，那葭州的兵，还有绥德城里的守军，此刻又在何处？
山谷内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骤然变得更加激烈，将他混乱的思绪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