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站在工体的草皮上,感觉有点懵。
山呼海啸的呐喊声是真的,2004年夏天北京特有的闷热潮湿是真的,对面日本队球员脸上那种“今天必须干翻你们”的表情也是真的。
但为什么……
为什么看台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条二十米长的横幅,上面用加粗黑体写着:
“本场比赛由中国足球指定背锅侠——您辛苦了!”
为什么球门后面的球迷方阵,人手举着一块牌子,连起来是: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开个玩笑,我们相信你们!”
为什么连场边的广告牌都变得不对劲了。原本的“可口可乐”变成了“可泣可乐”,旁边还用小字标注:“本产品特别添加安慰剂成分,专治心碎球迷”。
“冷静,郑智,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是那个鬼系统搞的恶作剧。
然后主裁判的哨子响了。
不是“嘟——”的那种正经哨音,是带点破音、尾音上扬,听着像电动车报警器的“哔哔哔——”。
郑智脚下一滑,差点把开球直接踢给对面门将。
“智哥!集中!”李玮峰的大嗓门从后场传来,“别看那些横幅!都是球迷整活儿!”
整活儿?郑智眼角余光扫过看台。东看台有一片区域,球迷们统一穿着印有“退钱哥”头像的文化衫——等等,退钱哥是2016年才火的吧?这时间线果然不对劲。
比赛开始了。
前十分钟还算正常。中国队凭借主场气势压着日本队打,李金羽在左路突得风生水起,孙继海在右路稳如老狗。郑智坐镇中场,几次长传调度都找到了空当。
直到第十二分钟。
日本队前锋高原直泰带球突破,李玮峰一个干净的滑铲把球断下。裁判哨响——不是犯规,是界外球。
但就在裁判手势做出的瞬间,全场音响突然响起一个字正腔圆的播音腔:
“各位观众,现在插播一条技术统计:李玮峰选手本次滑铲,空中转体角度72度,落地水花控制优秀,综合评分9.8分——仅次于2002年世界杯土耳其队阿尔帕伊的‘原地起跳三周半铲球’。”
李玮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我刚才是不是幻听了”的表情。
看台上爆发出哄笑。
郑智捂住了脸。他现在确定了两件事:第一,这确实是“地狱笑话特别版”;第二,今天这场比赛,恐怕没法正经踢了。
果然,第十七分钟,第一个名场面来了。
中国队获得角球。邵佳一站在角球区,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脚——
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奔后点。杜威高高跃起,力压日本队中卫,头槌攻门!
球……打在了横梁上。
“哐”的一声巨响,整个工体都能听见。
就在全场球迷集体发出“啊——”的叹息声时,那个该死的播音腔又来了:
“横梁君表示:今天加鸡腿。这是它本场比赛第一次成功防守,也是中国队本场第三次击中门框——等等,比赛才踢了十七分钟?横梁君今天工作量有点大啊。”
杜威跪在禁区里,双手抱头。旁边的日本队门将川口能活想过去安慰他,但自己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郑智跑过去拉杜威起来,低声说:“别往心里去,这鬼地方不正常。”
“我知道。”杜威哭丧着脸,“但我刚才真觉得那球必进啊!”
“没事,下次换个角度,瞄准门将的脑袋踢。”郑智说完自己都愣了——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比赛继续。
第三十一分钟,日本队反击。中村俊辅在中场拿球,抬头观察。这位日本中场大师以传球精准着称,此刻他已经看到了前插的高原直泰。
但就在他起脚的瞬间,看台上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呐喊:
“传啊!传啊!传了就是单刀!”
中村俊辅脚下一顿,球传歪了。
中国球迷这波心理战,打得朴实无华且有效。
郑智趁机断球,转身就是一脚长传找李金羽。李金羽卸球、转身、加速,一气呵成,眼看着就要形成单刀——
“越位!”边裁判旗举起。
李金羽急刹车,摊手看向裁判,一脸无辜。
主裁判跑过来,正要说话,那个播音腔又阴魂不散地响起:
“经VAR(假如有的话)回放显示,李金羽选手启动时,超出对方最后一名防守球员约2.36厘米。什么概念呢?大概是一根香烟的长度。所以各位观众,吸烟有害健康,还会导致越位。”
李金羽:“……我特么又不抽烟!”
上半场就这么在一种诡异的、既紧张又搞笑的氛围中进行着。每当有球员失误、犯规、或者做出什么滑稽动作时,那个播音腔就会准时出现,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最不正经的解说。
郑智慢慢发现,这玩意儿好像……还挺有意思?
至少球迷们是这么觉得的。每次播音腔一出现,全场就是一阵大笑。就连场上球员,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后,也开始适应了这种节奏。日本队那边,中田浩二有一次停球失误把球停出边线,播音腔说“这位选手可能更适合打排球”,他自己都笑了。
但郑智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来。
因为这场比赛最重要的那个时刻——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时刻——还没发生。
中场休息时,更衣室里的气氛有点怪。
阿里·汉教练在白板上画战术,讲下半场要怎么加强进攻。但队员们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教练。”孙继海举手,“那个广播……是咱们主场新加的互动环节吗?”
阿里·汉一脸茫然:“什么广播?工体的广播系统今天检修,下半场才能用啊。”
队员们面面相觑。
郑智心里一沉。果然,只有他们三个“穿越者”能听到那个声音?不对,从球迷的反应看,大家都能听到。但教练听不到?这什么原理?
“别管什么广播了。”李玮峰站起来,“下半场,咱们就一个目标——进球!赢了日本,咱们就是亚洲冠军!想想看,多少年了?”
更衣室安静下来。
是啊,多少年了。中国足球等待一个亚洲冠军,等了太久。2004年这批球员,可能是最有希望的一批。主场作战,气势正盛,日本队也不是不可战胜。
“干!”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
“干他娘的!”
“赢下来!”
士气重新燃起来了。郑智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年轻的自己也在其中,坐在角落里默默绑鞋带,眼神坚定得可怕。
他突然有点恍惚。如果当年,如果没有那个手球,如果赢了……
“下半场开始了!”外面传来工作人员的喊声。
队员们鱼贯而出。郑智走在最后,在踏出更衣室的前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2004年的郑智穿着10号球衣,额头上绑着吸汗带,脸颊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渍。
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冲他眨了眨眼。
郑智浑身一抖。
“快点!”孙继海在门外喊。
下半场开始了。
气氛明显比上半场紧张。双方都知道,胜负可能就在一瞬间。日本队加强了控球,中国队则打起防守反击。
第五十一分钟,邵佳一在禁区外突施冷箭,球擦着立柱飞出底线。
播音腔:“立柱君表示:横梁老弟,今天咱俩可能要加班。”
第六十三分钟,日本队获得前场任意球。中村俊辅站在球前,这个位置对他来说,进球概率不低。
中国队在排人墙。李玮峰在指挥:“往左点!再左点!对对对,把他射门角度封死!”
人墙排好了。裁判哨响。中村俊辅助跑,起脚——
球绕过人墙,直挂死角!
刘云飞飞身扑救,指尖碰到了球!球变线击中立柱,弹回禁区!
混战!日本队补射!中国队门线解围!
球最终被孙继海一个大脚踢出边线。
工体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刘云飞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捶了下草皮。
播音腔这次沉默了几秒,然后说:
“各位观众,刚才这波攻防,如果用电影术语来形容的话——刘云飞的扑救是《卧虎藏龙》,日本队的补射是《追杀比尔》,孙继海的解围是《让子弹飞》。综合评分:中国足球动作片,值得一看。”
连郑智都差点笑出来。
比赛进入七十分钟后,体能开始下降。北京八月的夜晚依然闷热,汗水把球衣完全浸透,贴在身上。跑动没那么积极了,传球失误增多了。
郑智感觉自己的肺在烧。2004年的自己确实能跑,但毕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他看了一眼场边的电子钟——74分钟。
快了。
那个时刻,快来了。
第八十一分钟,中国队反击。
郑智在中场拿球,面前是日本队的中田浩二。这位日本后腰以防守凶悍着称,此刻正死死盯着他。
当年的自己会怎么选?郑智回忆着。当年的自己选择了强突,然后被犯规,然后……
不。
这一次,不一样。
郑智脚下一扣,晃开半个身位,没有硬闯,而是把球分给了右路插上的孙继海。
孙继海拿球,看了一眼禁区,起脚传中——
李金羽前点一蹭!
球飞向后点!杜威包抄到位,头球!
川口能活扑救不及!
球进了吗?
不。
球打在了中田浩二的……手臂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工体五万多名球迷,场上二十二名球员,全都看向主裁判。
裁判的位置很好,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吹哨,应该判点球,应该给中田浩二一张黄牌甚至红牌。
但他没有。
他示意——比赛继续。
死寂。
然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手球!!!”
“点球!!!”
“裁判你瞎了吗!!!”
郑智冲向了裁判。所有的中国队球员都冲向了裁判。看台上的骂声几乎要把顶棚掀翻。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那个播音腔,用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
“各位观众,现在插播一条足球规则小知识:根据国际足联最新规定,当日本球员在禁区内用手挡出必进球时,这不叫手球,这叫‘大和民族的忍术——绝对防御’。裁判的判罚非常准确,体现了对多元文化的尊重。”
讽刺。赤裸裸的讽刺。
但不知道为什么,郑智突然觉得,这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日本队趁机发动快攻。中国队球员还沉浸在愤怒中,防守阵型松散。中村俊辅直塞,高原直泰单刀,冷静推射远角。
球进了。
1-0。
工体瞬间安静下来。那种安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
郑智站在中圈,看着日本队庆祝,看着队友们茫然的表情,看着看台上一些女球迷开始抹眼泪。
他想起来了。当年就是这个感觉。那种从天堂掉到地狱,而且是被黑掉的感觉。
但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那个播音腔又说话了:
“现在比分1-0。留给中国队的时间还有……等等,我们收到一条来自未来的弹幕:‘没事,十五年后中国会归化巴西球员,到时候就厉害了——虽然也没多厉害’。好的,感谢这位网友的安慰,虽然没什么用。”
“噗。”
不知道谁先笑出了声。
然后像是传染一样,中国队球员一个个笑了起来。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我特么还能说什么”的苦笑。
李玮峰一边笑一边摇头:“这破广播……真会整活儿。”
孙继海擦了把汗:“至少比干生气强。”
郑智看着这些队友。2004年的队友们,在经历了这样的打击后,没有崩溃,没有放弃,反而被一个荒诞的广播逗笑了。
这和他记忆中的那场比赛,不一样。
比赛重新开始。时间所剩无几,但中国队没有放弃。全场紧逼,高位压迫,一次次冲击日本队的防线。
伤停补时第三分钟,最后一次机会。
郑智在中场断球,带球狂奔。他的双腿像灌了铅,肺像要炸开,但他还在跑。
过了一个。
过了两个。
禁区弧顶,起脚——
球像炮弹一样飞向球门。
川口能活飞身扑救。
指尖碰到了球。
球变线……
击中了横梁。
“哐——”
同样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郑智跪在草皮上,双手撑地,汗水一滴滴砸下来。
终场哨响了。
1-0。日本队夺冠。
工体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然后,掌声响了起来。
不是献给胜利者,是献给拼搏到最后一刻的中国队。
播音腔最后一次响起:
“比赛结束。日本队获得2004年亚洲杯冠军。中国队获得……一次宝贵的经验,以及未来二十年里会被反复提及的‘如果那次手球判了’的谈资。”
“但请记住,足球是圆的,生活也是。今天输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当然,如果你不想起床,也可以继续躺着。”
“最后,感谢各位观众收看本届‘地狱笑话特别版’亚洲杯决赛。我们下次再见——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灯光暗下。
郑智从草皮上站起来,和队友们一起走向看台,向球迷致谢。
他看见了看台上2004年的自己。那个年轻的郑智,眼眶通红,但咬着牙没有哭。他向球迷鞠躬,久久没有起身。
他也看见了混在球迷中的孙继海和武磊。孙继海在跟旁边的球迷一起骂裁判,武磊则举着手机在拍——等等,2004年有能拍照的手机吗?
场景开始模糊。
像老电影胶片被烧灼,边缘卷曲、发黑、化作灰烬。工体的呐喊声渐渐远去,闷热的夏夜被一种冰冷的虚无取代。
郑智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站在那个熟悉的剪辑室里。
孙继海和武磊也在。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
“所以……”武磊先开口,“当年那场比赛,真是这么……搞笑吗?”
“当然不是。”中山装男人从暗处走出来,手里还是那个搪瓷杯,“真实的2004年决赛,结束后更衣室里一片死寂,有人摔了杯子,有人蒙着毛巾哭。李玮峰差点和裁判干起来,被工作人员拉住了。”
“那刚才那个……”孙继海皱眉。
“是‘如果’。”男人说,“如果当年,大家能用一种更轻松的心态看待那场失败;如果当年,球迷能在愤怒之余,还能苦中作乐;如果当年,那些球员没有背负那么沉重的包袱——”
他顿了顿。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2004年的失败,确实沉重打击了中国足球的信心。从那以后,‘恐日症’真正成为了一种心魔。直到今天,中日足球对决时,那种‘我们可能赢不了’的潜意识还在作祟。”
郑智沉默着。他比谁都清楚那种感觉。2004年之后,他代表国家队和日本队踢了八次,只赢了一次。每次踢日本,媒体就会把2004年的手球拿出来炒冷饭,球员们上场时,心理包袱重得能压垮人。
“但你们刚才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男人走到操作台前,调出一段录像。
是刚才那场比赛的剪辑。但不是比赛画面,而是看台特写:
当播音腔说“横梁君今天工作量有点大”时,一个本来在哭的小姑娘破涕为笑。
当日本队进球后,几个中国球迷愤怒地摔了矿泉水瓶,但听到“大和民族忍术”的调侃后,又自己捡起来,骂了句“算了,跟鬼子生气不值当”。
当终场哨响,中国队球员跪地痛哭时,看台上响起的不是骂声,而是掌声和“别哭!下次干回来!”的呐喊。
“足球在中国,承载了太多不该它承载的东西。”男人轻声说,“民族尊严、国家荣誉、个人价值……当一项运动被赋予这么多意义时,它就很难只是运动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武磊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应该……别那么认真?”
“不。”男人摇头,“应该认真踢球,但别把输赢和人生绑定。应该渴望胜利,但也接受失败是足球的一部分。应该爱国,但别把爱国简化成‘必须赢日本’。”
他看向郑智:“你是老队员了。你觉得,中国足球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郑智想了想:“体系?青训?联赛?”
“那些都是表象。”男人说,“最深层的,是心态。我们总想一步登天,总想复制别人的成功,总把足球当成证明什么的工具。但足球的本质是什么?”
没人回答。
“是游戏。”男人自己给出了答案,“二十二个人抢一个球的游戏。它应该带来快乐——踢球的人的快乐,看球的人的快乐。当快乐消失了,只剩下焦虑、愤怒、功利,这项运动就异化了。”
剪辑室的灯光暗了下来。
“第二阶段的训练结束了。”男人说,“你们的收获是什么?”
孙继海先开口:“我算是明白了,当年我在英国踢球,人家球迷也骂也嘘,但骂完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输了球天不会塌,赢了球也不代表国家崛起了。咱们这儿,太较真。”
武磊想了想:“我觉得……那个广播虽然损,但挺解压的。要是每场比赛都有这么个吐槽环节,可能球迷就没那么容易气出心脏病了。”
郑智最后说:“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不是赢球的可能,而是……面对失败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当年能像刚才那样,苦笑一下,然后继续生活,可能后来的很多事,会不一样。”
男人点了点头。
“记住这种感觉。”他说,“下一站,2005年荷兰世青赛。那支被称为‘超白金一代’的国青队,那场3-2输给德国但虽败犹荣的比赛。”
“那场的主题是什么?”孙继海问。
男人笑了笑:“青春。”
场景开始转换。
但在完全消失前,郑智突然问:“那个播音腔……是谁设计的?”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一个心碎的球迷。”他说,“一个在2004年8月7日之后,决定用笑声而不是眼泪面对足球的人。”
黑暗降临。
郑智最后听到的,是远处传来的、属于2005年夏天的声音:
少年们的呐喊。
足球撞击广告牌的闷响。
还有那句回荡在记忆深处的——
“那支国青队,本可以改变中国足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