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晴陷入昏迷的瞬间,意识便坠入了一片灰雾里。
这里没有天顶,没有地面,更没有方向。
就连脚下的路都是踩不实的虚浮雾气。
她孤零零地悬在雾中,心脏狂跳,呼吸也因恐惧而变得急促。
就在她惊惶四顾时,前方雾霭突然搅动,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她的奶奶。
奶奶正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背对着她,蹒跚地往迷雾深处走。
拐杖头的铜箍在灰雾里泛着一点微弱的光,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奶奶!”
柳晴猛地喊出声,喉咙却像被雾气堵住了一般,带着沙哑。
她踉跄着追上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那道身影顿时停住,接着缓缓转过身来。
只是这一转身,却让她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住了。
奶奶脸上的皱纹突然僵住,皮肤像涂了蜡的牛皮纸般绷紧,眼角、嘴角的纹路被硬生生拉平,最后彻底变成了皮影戏里那种油亮的硬壳,一双眼睛的位置是空的,只留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晴晴……”
奶奶的声音从黑洞里飘出来,就像从竹筒里挤出来的,干涩又失真。
下一秒,她的身体突然变薄、变脆,枣木拐杖的木质杖身爬满蛛网状的裂纹,最后“咔嗒”一声,拐杖变成了一把白骨铸就的长剑,剑刃上还挂着细碎的皮影残渣。
“啊……!”
柳晴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奶奶化作的皮影举着骷髅长剑,朝她猛扑过来。
她转身就跑,跌跌撞撞间,周围的灰雾突然沸腾起来。
无数张没有五官的皮影从雾中长了出来,密密麻麻围在她身边。
有的穿着水袖拖曳的青衣,布料是发潮的霉绿色,水袖拖在雾里晕开墨色的痕迹。
有的罩着绣金蟒袍,金线却是锈迹斑斑的铁线,蟒头的位置是一颗腐烂的野果。
有的套着破碎的战甲,甲片是风化的陶片,边缘还沾着干硬的泥土……
它们明明没有嘴巴,也没有眼睛,柳晴却能清晰地听见了铺天盖地的戏曲声。
《白蛇传》里白素贞的凄婉唱腔从青衣皮影的方向飘来,尾音却突然拐成了一声孩童的嬉笑。
《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嘹亮唱段混在战甲皮影的队列里,中间又硬生生插入了老妇的呜咽。
《空城计》的铿锵锣鼓从蟒袍皮影那边传来,鼓点里藏着牙齿打颤的声响。
《八仙过海》的灵动调子里,总裹着一声男人的哭号。
所有戏曲都乱成一团,却又奇异地能被分辨清楚。
而那道稚嫩的笑声和苍老的哭声,就像两根尖锐的针,扎在所有唱腔的缝隙里,反复循环。
柳晴抱着头蹲下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疼痛丝毫无法让她清醒。
那些皮影越靠越近,青衣的水袖瞬间缠住了她的四肢。
蟒袍的铁线瞬间勒住了她的脖子。
而骷髅长剑的剑尖则抵在她的胸口,剑刃上的寒气渗进皮肤,冻得她灵魂都在发抖。
紧接着,青衣的水袖突然往四个方向猛拽,粗粝的布料磨得她皮肤生疼,仿佛下一秒四肢就要被生生撕裂。
蟒袍上的铁线越收越紧,冰冷的锈迹嵌进肉里,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让她眼前发黑。
而抵在她胸口的骷髅长剑则一寸寸刺入,剑刃的寒气顺着伤口钻进五脏六腑,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血液顺着剑槽往下淌,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痉挛。
眼泪无声地划过眼角,混着冷汗砸在虚浮的雾气里,瞬间消散。
她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死要面子,明明知道邪祟凶险,却因为怕打扰林冲过年,硬要独自扛着。
如今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梦魇里,连和林冲说句求救的话都没机会了。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灵魂仿佛被从躯壳里抽离,漂浮在半空中,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皮影围着自己的身体狞笑,看着长剑刺得越来越深。
与此同时,万米高空之上,罡风如刀割,却吹不散林冲周身凛冽的气息。
他将八阶修为催动到了极致,灵力在身后凝成一对透明的光翼,身形化作一道流星,冲破云层朝着东南方向疾驰。
地灵仙子附着在他的眉心,就像一台精准的信号捕捉器,死死锁定着柳晴那缕微弱到即将熄灭的气息。
“相公,再快点!”
地灵仙子的声音带着急切,“我快抓不住她的气息了,这是弥留之际的征兆!”
林冲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从京城出发到跨过长江,不过短短一分钟。
这是他突破八阶后才能拥有的速度,换作从前,根本无法想象。
可此刻他只觉得太慢,慢得让他心慌。
“还有多远?”
“往南偏一些,”
地灵仙子的指引精准无比,“还有五十公里!已经进入你的神识范围了,快放出神识锁定!”
林冲没有半分犹豫,神识如海啸般铺展开来,瞬间覆盖方圆百里。
不过两秒,一道熟悉却微弱至极的气息,从东南四十公里外的土楼方向钻入识海。
是柳晴,那气息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锁定方位的瞬间,林冲的身影化作一道金虹,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了土楼的上空。
他低头看去,院子中央的石板路上,柳晴面如金纸地躺着,双目紧闭,嘴唇泛白。
她周身围着数十张薄如蝉翼的皮影,正绕着她飞速旋转,每张皮影都散发着浓郁的黑灰色阴煞之气,就像无数根细针,正一点点抽离她体内的阳气,汇入自身。
“找死!”
林冲怒喝一声,左手一翻,黑金玄铁剑瞬间从戒指中飞出,同时一缕金灿灿的神力,顺着剑柄注入剑身。
玄铁剑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化作一道流光,带着破空的锐啸射向院子。
“哗哗啦啦 ——”
剑光扫过的瞬间,半数皮影应声而断,残留的阴煞之气也随即蒸腾成了黑烟。
可剩下的皮影突然聚合,化作一个巨大的皮影鬼王,青面獠牙,手里握着由碎皮影凝成的黑煞长刀,朝着林冲猛劈过来!
“雕虫小技!”
林冲冷哼,金色佛力化作盾牌挡住刀劈,右手玄铁剑再次斩出,剑光裹着神力,刺入鬼王的眉心。
鬼王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崩解成了无数碎片,阴煞之气也被佛力彻底净化。
接着林冲身形一晃,稳稳地落在柳晴身边,伸手探向她的颈动脉。
还有微弱的搏动,但气息已弱得几乎探查不到了。
他眉头紧锁,掌心凝出一团温暖的神力,轻轻覆在柳晴的胸口。
掌心的神力如暖泉般渗入四肢百骸,驱散着体内的阴寒。
柳晴的眼睫先是轻轻颤了颤,喉咙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脸色从惨白渐渐泛起一丝血色。
又过了半分钟,她才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光影里,一道熟悉的轮廓渐渐清晰。
林冲剑眉微蹙,眼神里盛着她从未见过的凝重,周身那股沉稳的气息,和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她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她盯着林冲看了足足两秒,心底却翻起惊涛骇浪:“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守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已经死了,这是去往地府前的念想吗?”
虚弱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轻得就像风中残丝:“太好了……没想到走之前,还能再见到你。”
两串热泪顺着眼角滚落,砸在沾满尘土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林先生,其实…… 我就一直很仰慕你。 你沉稳、可靠,每次遇到危险都能护着大家,我一直把你当作最信任的战友。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念慈,可我还是想告诉你…… 下辈子,我想做个能和你并肩的人,再见了……”
话音未落,她便耗尽了力气,眼睫一垂又要闭上。
林冲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说得脸颊微烫,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与复杂。
柳晴对他的情愫他当然是知道的,可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他人了。
他连忙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入手的身体轻得就像一片枯叶,肩胛骨硌得他掌心发疼,更让他心头一紧。
“别睡!”
他声音很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你的心意我懂,也很珍视。但你不会死,我会救你,以后我们还能并肩作战。 别闭眼!”
温热的怀抱、清晰的触感、还有他掌心带着灵力的温度,都真实得不像是假的。
柳晴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盯着林冲近在咫尺的脸庞,嘴唇哆嗦着:“林先生?真的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先别说话,你的气息还不稳。”
林冲轻轻打断她,神识早已锁定了挂着蓝布门帘的柳晴房间。
他弯腰托稳她的膝弯,避开地上碎裂的皮影残片,推门走进那间逼仄却整洁的小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上。
柳晴躺在床上,视线紧紧黏在林冲身上,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是怎么知道我遇险的?从京城到闽西千里之遥,他又是怎么做到瞬间来这里的?”
无数个疑问涌到嘴边,可还没等她开口,她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奶奶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奶奶!”
她猛地撑着床单坐起身,牵动体内未散的阴寒,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嘶……快去看看我奶奶!她在隔壁房间,一直没出来,我怕她……”
林冲这才记起,刚才用神识扫过房间时,确实在隔壁感应到一道微弱的气息,只是当时一心顾着柳晴,未曾细查。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别慌,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门口。
下一秒,他便出现在老人的卧室里。
奶奶歪靠在床头,双目紧闭,脸色和柳晴刚才一样惨白,呼吸非常微弱。
林冲快步上前,指尖凝出一缕柔和的灵力,轻轻点在老人眉心。
灵力如溪流般渗入,不过数息,老人的胸膛便起伏平稳起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等林冲折返回来时,就见柳晴正撑着床头往门口望,撑着被褥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他快步上前,温声道:“放心,老人家只是被阴煞之气震晕了,已经没事了。”
柳晴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
林冲伸手将她按回床上,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随即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下,眉头微蹙:“你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土楼里的邪祟,怎么会缠上你?”
提及此事,柳晴的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随即她从爷爷离奇去世说起,将土楼接连死人、皮影作祟的诡异经过,一五一十地细细讲了一遍。
讲到自己画符无用、被皮影拖入梦魇时,她颤抖着声音说:“林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阴煞,威力太可怕了,我画的‘镇邪符’‘敕令符’贴上去,转眼就变黑烧光,根本起不了作用。”
“你呀,真是傻。”
林冲听完,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更多的却是后怕,“这么凶险的事,怎么不第一时间联系我?大过年的团圆算什么,万一你真出了意外,那可怎么……”
他话到嘴边却顿了顿,终究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柳晴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去看林冲的眼睛,脸颊烫得厉害:“我、我不想打扰您和家人团圆……您难得能和夏小姐他们安稳过个年,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扫了兴。”
林冲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的责备瞬间散了大半。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带着安抚的力量:“好啦,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你躺着安心休息,我去查查这妖邪的根源,绝不能再让它害人。”
柳晴乖乖躺下,看着林冲起身的背影,原本慌乱的心突然定了下来,眼底不自觉地漾起一丝依赖。
只要他在,再可怕的邪祟,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