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春节,雪下得格外温柔。
温乐瑜站在“双姝布坊”的窗前,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指尖划过窗台上那盆开得正艳的红梅。玻璃上凝着层薄霜,映出她身后忙碌的身影——沈砚青正踩着梯子贴春联,军绿色的旧棉袄罩在身上,动作却比年轻时更沉稳了些。
“慢点贴,别摔着。”她轻声喊,声音里带着笑意。
沈砚青回头看她,眼角的细纹在暖光里格外清晰:“放心,你男人还没老到爬不动梯子。”他扬了扬手里的福字,“这张歪了没?”
温乐瑜刚要回话,布坊的门被“砰”地推开,林薇裹着风雪冲进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乐瑜快看!我给咱孙子孙女做的虎头鞋,沈砚北说绣得比你当年的还精神!”
话音未落,沈砚北就喘着气追进来,脖子上还挂着串红辣椒:“媳妇你等等我!那虎头鞋的虎眼睛是我画的,乐瑜嫂子肯定夸我!”
温乐瑜笑着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四双虎头鞋针脚细密,虎眼圆瞪,果然栩栩如生。“真好看,”她拿起双最小的,“这双给小宝,他昨天还闹着要老虎鞋呢。”
“那是,也不看是谁媳妇做的!”沈砚北得意地叉腰,被林薇照着后脑勺拍了一下,“就你能耐,不知道的还以为鞋是你缝的!”
沈砚青贴完春联下来,顺手掸了掸温乐瑜肩头的雪花:“进屋烤烤火,外面冷。”他转向沈砚北,“爸妈那边都备妥了?”
“早妥了!”沈砚北点头,“我买了二斤糖果三斤肉,妈看见准高兴。对了哥,今年咱家那口子又要跟妈掰手腕,你可得拦着点。”
林薇眼睛一瞪:“谁要跟妈掰手腕?我是让着她!去年要不是你在旁边起哄,我能输?”
温乐瑜捂着嘴笑,看着这对吵了快十年的冤家,恍惚间想起刚穿来的那年。
那时她们刚发现错嫁的乌龙,在冰冷的柴房里抱着哭,林薇抹着眼泪说“咱不能按书里写的死”,她攥着她的手说“咱一起干”。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她们不仅活了下来,还把日子过得这样热气腾腾。
布坊里的挂钟敲了五下,沈砚青往炉膛里添了块煤:“该去妈那边了,孩子们该等急了。”他从里屋拎出件新做的棉袄,往温乐瑜身上套,“穿厚点,雪后路滑。”
这件棉袄是他亲手裁的,用的是温乐瑜染的靛蓝色细棉布,里子絮了新弹的棉花,暖和得很。温乐瑜想起年轻时他总把军大衣给她披,现在倒学起了做针线活,眼眶突然有点热。
“哭啥?”沈砚青替她系好扣子,指腹蹭过她眼角,“是不是又想起刚下乡那阵子了?”
温乐瑜点点头。那年冬天特别冷,她在知青点冻得直哆嗦,是他半夜把自己的褥子拆了,给她缝了个棉垫;她怕黑,他就坐在炕边守着,天亮了才去干活;温明珠造谣说她用黑心棉,是他抱着绣花绷子去公社,一句句跟人解释那丝线里掺了多少蚕丝。
“都过去了。”沈砚青把她往怀里搂了搂,“现在日子好了。”
林薇和沈砚北已经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了,车后座绑着给孩子们的新年礼物。林薇看见他们出来,笑着喊:“乐瑜你可算来了!小宝说要等妗子给他讲故事呢!”
“讲啥故事?”温乐瑜笑着问。
“就讲你俩当年错嫁的事!”沈砚北抢着说,“上次我给孩子们讲,被林薇打了一顿,说我编瞎话!”
“你那不是编瞎话吗?”林薇踹了他一脚,“明明是红盖头被风吹跑了,你非说是我故意抢了你哥的媳妇!”
四个人说说笑笑往老宅走,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路过供销社时,温乐瑜看见门口贴的光荣榜,上面有“双姝布坊”的名字——她们的绣品去年得了省手工业金奖,照片就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还记得不?”林薇碰了碰她的胳膊,“当年温明珠说咱的布坊撑不过半年,结果她自己的铺子早黄了,听说后来嫁去南方了。”
温乐瑜点点头。那些年的恩怨,早就被岁月磨平了。现在想想,若不是温明珠处处刁难,她们或许也不会逼着自己学那么多本事,把布坊做起来。
老宅的灯亮得温暖,远远就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张桂兰站在门口等,看见他们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可算来了!饺子都快煮好了!”她拉着温乐瑜的手往里走,“快进屋暖和暖和,你身子弱,别冻着。”
温乐瑜心里一暖。这位曾经处处刁难她的婆婆,早就被她们用真心捂热了。后来张桂兰总跟人说,她这俩儿媳妇,一个心细如发,一个力能扛鼎,是老天爷赐给她们老沈家的福。
饭桌上,小宝抱着温乐瑜的胳膊撒娇:“妗子,你给我讲讲你和舅舅当年怎么认识的呗?”
“这得让你舅舅讲。”温乐瑜笑着看向沈砚北。
沈砚北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被林薇打断:“别听他瞎掰!当年是他掀错了盖头,还嘴硬说是我先动的手!”
“明明是你一拳头把我打懵了!”沈砚北不服气,“后来要不是我给你烤红薯赔罪,你能嫁给我?”
“呸!谁稀罕你那焦黑的红薯!”林薇瞪他,眼里却闪着笑意。
沈砚青给温乐瑜夹了个饺子,轻声说:“其实那天我就知道盖头错了。”
温乐瑜愣了愣:“你知道?”
“嗯,”他点头,嘴角噙着笑,“拜堂时我看见你袖口绣的那朵小雏菊了,跟林薇绣的不一样。只是……”他看了她一眼,“掀开盖头看见你,就觉得,错了也挺好。”
温乐瑜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小口吃着饺子,心里甜得像浸了蜜。
饭后孩子们去放鞭炮,四个大人坐在炕头喝茶。张桂兰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突然说:“当年要不是盖头错了,哪有现在这么热闹。”
沈砚北立刻接话:“就是!我跟林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去你的!”林薇笑着骂他,却把手里的瓜子往他跟前推了推。
温乐瑜靠在沈砚青肩上,听着他们斗嘴,看着窗外的雪光映在墙上,突然觉得,这场错嫁,或许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想起书里那个早死的结局,想起刚穿来时的恐惧,再看看眼前的一切——爱她护她的沈砚青,陪她闯过风雨的林薇,吵吵闹闹却真心待她的沈砚北,还有满堂的儿孙和温暖的家,眼眶又有点热。
“哭啥?”沈砚青替她擦了擦眼泪,声音温柔,“是不是觉得嫁对人了?”
温乐瑜点点头,往他怀里缩了缩。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孩子们的笑声传进来,混着屋里的茶香和饺子味,酿成了最醇厚的岁月。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偶尔拐个弯,错个步,却能遇见意想不到的风景。就像她和林薇,误打误撞的错嫁,却把日子过成了诗,甜了一年又一年。
雪还在下,落在老宅的屋檐上,轻轻的,像首温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