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星月还来不及和黄桂兰解释。
方才本是想让谢中铭把她就是胖丫的事情,把她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来龙去脉给说清楚的,谁知道突然杀出个曾秀珠来。
这曾秀珠一看就不怀好意。
乔星月的手从黄桂兰的掌心里抽出来,顺势轻轻拍了拍黄桂兰的手背,“兰姨,我就是胖丫,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这曾秀珠今天不请自来,我看看她到底想干啥。”
说话间,乔星月从黄桂兰的身侧,走到曾秀珠面前去。
这会儿卸下背篓的曾秀珠顿时一阵轻松,她随手拿起四方桌上的一把芭蕉扇,扇着风。
谢家的堂屋被她打量了个遍,落地扇,红木沙发,四四方方的八仙桌,长条凳,藤椅,雕刻着花纹的木脸盆架,收音机,缝纫机,还有院子里的那台二八大杠,咋没看到有电视机?
按理说不应该呀,谢中铭现在可是团长了,他爸是师长,黄桂兰更是大学教授。
刚刚来的时候,曾秀珠向树下纳凉的人打听过,这谢师长一个月两百多块的工资津贴,黄桂兰也有两百多块。
两百多块是啥概念?
她在农村累死累活挣工分,一年到头折成粮食,也卖不到两百多块。
可这谢家光是一口人,一个人一个月就能挣两百多块。
不可能连台电视机都买不起呀?
殊不知,是黄桂兰节俭惯了,那些大件的东西她没让谢江买。
曾秀珠心想着,要是谢家不给彩礼钱,一会儿她就把谢家的这些东西都搬空了,拿回乡下去。
曾秀珠估计,这会儿她儿子刘大柱和儿媳金花已经借到牛车,快要过来跟她汇合了,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用借来的牛车,把谢家值钱的东西全搬空。
“胖丫,我说你愣在那里干啥?”曾秀珠瞪着乔星月,“你娘我进屋半天了,你倒是赶紧给我倒口水喝呀。”
乔星月非但没有去倒水,反而冷冰冰地哼了一声,“曾秀珠,你出门是不带脑子吗?”
“……”曾秀珠瞧着乔星月那犀利的目光,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刚刚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怕乔星月又拿东西扎她,曾秀珠见乔星月走近时,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啥脑子不脑子的?你说啥?”
乔星月往曾秀珠的面前一站,没有多余的动作。
气场压过半截。
眉眼利落,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刀刃,不笑的时候自带锋芒,扫在曾秀珠的身上,仿佛割曾秀珠肉一样。
在茶店村,曾秀珠被乔星月扎了几下,当时又麻又痛,动弹不得,事后疼了好几天,那种疼是钻到血肉和骨头里,像被蚂蚁啃咬一般。
这会儿那痛苦的滋味,曾秀珠依然记忆犹新,“……咋,老娘生你养你二十多年,你给老娘倒杯水都不成?”
旁边一头雾水的黄桂兰和谢江二人,快要惊掉下巴了。
黄桂兰想着,不管这曾秀珠思想觉悟有多差,她总是胖丫妈,是他们谢家的亲家。亲家登门,出于礼数该给人倒杯水。
这会儿听到对话,黄桂兰手中的搪瓷杯却“咚”一声掉在桌子上。
水花溅了她一身,她眼睛猛地瞪圆,半天没合上嘴。
她往谢中铭身前走了两步,指尖发着颤,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兴奋劲儿,“……中铭,星月真是失踪多年的胖丫?”
这咋可能呢?
胖丫可是有两百斤重。
虽然中铭娶了胖丫后,黄桂兰谢江两老两口从来没见过胖丫,但两百多斤又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形象,他们老两口还是能想象出来的。
胖丫咋能变成眼前星月这般能干、漂亮、惹眼,哪哪都讨人喜欢的模样?
方才老四对他们老两口说找到胖丫和娃了,黄桂兰还心想着不管那胖丫过去有多招人讨厌,终归是他们谢家的儿媳妇,要老四对她负起责任来,至于星月她以后就把星月当亲闺女,把安安宁宁当亲孙女。要是星月愿意,她甚至想让星月和她没结婚的老三和老五处对象,一样能成为他们谢家的儿媳妇。
可忽然间,胖丫妈闯进来了,还口口声声喊星月胖丫。
黄桂兰的思绪有些杂乱,被兴奋、惊喜冲昏了头脑,但不难理出一条线来。
星月怀了娃后,就被曾秀珠赶出去了,她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遭了不少罪,又一个人即当爹又当娘养着两个娃,瘦下来也很正常。
加上安安和宁宁,都有谢家的家族遗传病。
安安天生对花生过敏。
宁宁有着和她家老谢一模一样的哮喘病,连去昆城做的检查结果都是一模一样的。
之前她就觉着,安安宁宁咋和谢家这么有缘分,还怀疑星月有可能就是失踪多年的胖丫。
当时觉得星月又能干又漂亮又招人喜欢,又不叫刘胖丫,觉得这事不可能,她没多问星月一嘴。
要是她多问一嘴,早就知道星月就是中铭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媳妇了。
硬生生拖到现在才知道。
黄桂兰兴奋高兴的眼泪唰唰往下落,猛地走到乔星月面前,抓住她的手,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星月,你真是胖丫,真是中铭娶的媳妇,安安宁宁真是我们谢家的亲孙女?”
这时,里屋的老太太陈素英走出来,浑浊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点亮,像是一盏燃尽的煤油灯又突然加了煤油,灯星子一下子冲起来,“啥,星月,你真的就是中铭失踪多年的媳妇,安安宁宁真的是我的曾孙女?”
曾秀珠看不懂这是咋了?
这谢家的人之前不知道乔星月就是胖丫吗?
“奶奶,兰姨,我一会儿再慢慢跟你们解释。”
说着,乔星月望向黄桂兰时,眼里哪还有方才的笑容,变得锐利如鹰,“曾秀珠,五年前,你早就将我赶出你们刘家了。我现在不叫刘胖丫,我叫乔星月,我的名字是救下我的那对夫妇替我重新取的。你可不是我娘,你忘了你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说过,没生过我这样的话?”
这话是曾秀珠说的。
当时的原话是:你个好吃懒做的死人,咋不去死?你给老娘滚,你要再敢踏进我刘家家门,我打断你的腿,我曾秀珠就没生过你这样得像猪一样的死肥婆。
亲妈咒自己亲女儿去死。
多半是从小就不喜欢这娃。
其实乔得月也理解,这个年代生在农村,家家户户都靠挣公分分粮食过活,家里生的女儿没有劳动力,挣不了啥公分,所以普遍重男轻女。
但也不至于要女儿去死吧?
别说她是穿过来的,就是她是胖丫本人,她也不可能认曾秀珠这样恶毒的娘。
“这里没有你家的刘胖丫,没有你闺女,你是自己滚,还是我请你滚?”
说话间,乔星月手里已经多出了几根银针。
这时曾秀珠才看清,原来上次在茶店村,她就是拿这玩意扎她?
曾秀珠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黑瘦的身子撞到身后的四方桌,这才停下来,发怵地看着乔星月,“你,你想干啥,我,我喊人啦。”
等会儿她要是再敢靠近她,她就倒地上撒泼打滚,又哭又闹。
到时候左邻右舍肯定会过来看热闹。
她再把事情闹大,就不信谢家人不给彩礼钱。
“这五年,你以我的名义,骗了我男人多少钱?咋,没到法院起诉你,没把你送进去吃牢改饭,你不知道消停是吧?”
乔星月可不怕这曾秀珠。
上次他们只是让茶店村的公安同志把曾秀珠给带走了。
但没有正式起诉这曾秀珠,以为钱拿回来后,这曾秀珠应该也不会到锦城军区闹事了。
没想到这曾秀珠不见棺材不落泪。
曾秀珠上次只是被拘留了几天就被放出来了,以为钱已经被他们拿走了,自己也构不上犯罪。
本就是文盲的曾秀珠认定了自己不会被抓,“钱都被你们拿走了,凭啥抓我?我啥时候赶你走了,你有啥证据?我是你娘,你嫁进谢家这么好的家庭,还多亏了我给你出主意想办法。要不是我,你能嫁这么好的男人?我问你男人要五千彩礼,合情合理。”
五千彩礼?
这个年代给彩礼,就算买三转一响,整套下来最多也就500块。
曾秀珠张口就要五千彩礼,胃口真是不小。
这会儿,在黄桂兰屋子里睡着午觉的安安和宁宁被吵醒了,两个娃光着脚走到堂屋里。
曾秀珠瞧着这两个娃,好像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上次她来锦城军区大院,这两娃不是就和乔星月一起,给她包子吃的那两娃吗?
当时她还觉得这两娃和她家胖丫小时候长得像,原来真是胖丫的闺女。
“我管你现在改了啥名,你就是我家刘胖丫,你就算瘦成光骨头,你也是我曾秀珠血淋淋生下来的闺女。”
曾秀珠往长条凳上一坐,屁股像是生根了似的,扫了谢家众人一眼,“我不管,今天你们不给五千彩礼,我就搬空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
黄桂兰和谢江都是有文化的人,还没见过这般蛮不讲理之人。
一时之间,他们也不知道该咋应对。
按理说,星月是胖丫,是曾秀珠的女儿,他们谢家确实该补上这笔彩礼钱,但五千块钱,实属多了些。
家里所有存款加起来,倒是有这么多钱。
但这钱他们还不如都给星月留着,拿给星月,让星月过好日子,干啥要拿给这曾秀珠?
黄桂兰说,“亲家,星月虽是你亲闺女,但按理习俗,我们最多给你五百彩礼。还有,你之前百般欺负星月,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坑我儿子的钱,也都该还回来,那是给星月的钱,不是给你的。这彩礼就从之前的钱扣出来吧。”
“兰姨,你甭理她。她这人歪理多了去。”乔星月挽住黄桂兰的手腕。
两人像是亲母女一样亲密。
随即,乔星月拍了拍黄桂兰的手,“交给我。”
说罢,松开黄桂兰,众人还没看清,她走近曾秀珠时,手里的银针已经扎在了曾秀珠的身上。
曾秀珠本是想躲开的,但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股熟悉的,又麻又痛又动弹不得的感觉又来了,疼得她话都说不出来。
乔星月不想再听曾秀珠在这里罗里吧嗦的,不停地聒噪,她推了推曾秀珠,“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这个“请”字,特地加重了证据。
顺势,从帆布包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里面包裹着她随身携带的银针。
那意思是说,曾秀珠要是再不走,她又要继续往她身上扎针。
“赶紧走!”她推了曾秀珠一掌,曾秀珠疼得去拔方才扎进血肉里的银针。
针头刚被她动了一下,更疼了,“嘶……我走,我走……”
费半天口舌!
乔星月方才就不该让她啰嗦。
她在谢中铭面前,压低了声音,“去借辆车来,一会儿直接送派出所,把她签字按手印的条子,还有保证书,以及这些年她联合茶店村前任村长坑你钱的电报,还有你在邮局的汇款凭证,都带上。”
这回不给曾秀珠留任何后路,直接起诉。
这个年代,坑蒙拐骗高达六千多元,就算她们拿回3400,还有3000多,足以判刑的。
乔星月押着曾秀珠的胳膊,看了黄桂兰和谢江、陈素英一眼,“兰姨,谢叔,奶奶,我和中铭出去一趟,解决完曾秀珠的事情马上就回来。”
说着,又推了曾秀珠一掌,“赶紧走!”
人走后,谢江和黄桂兰陈素英,半天没反应过来。
所以说……星月真的就是失踪多年的胖丫?
“奶奶,中铭叔叔和妈妈带走的那个婆婆是谁呀,他们去干啥?”
黄桂兰一手牵着安安,一手牵着宁宁,蹲下来,把两个娃抱在怀里,眼里光彩照人,“安安,宁宁,我的乖孙女,以后可不能再叫中铭叔叔,要叫爹了。”
笑着笑着,黄桂兰眼里泛着酸楚的泪意。
多年来,星月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到底过了多少苦日子?
黄桂兰想起安安宁宁刚来谢家的时候,星月在里屋喂老太太吃饭,两个娃怎么不也肯上桌吃饭,就蹲在灶房的角落里,碗里只有白米饭和青菜。
安安对宁宁说:
“宁宁乖,妈妈说了,主人家的肉,我们不能吃。妈妈带着我们俩,本就多了两张嘴吃口粮,这家主人不嫌弃我们人多,已经很好了。”
“现在有白米饭,还有猪油渣,比起我们以前天天吃红苕,喝玉米糊,好太多。”
“记住咱妈说的话,嘴要甜,饭要少吃,事情要多做。这样我们才能留下来,妈妈才能拿到钱给宁宁买药,宁宁的病才能好起来……”
饭要少吃……
安安的话,当时就像是无数根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黄桂兰的心里。
当时她不知道安安宁宁就是她的亲孙女,便有种强烈的念想,要把这两娃当亲孙女来疼。
想想,星月这些年带着安安宁宁,到底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她抱安安宁宁紧紧抱在怀里,喉咙发紧,泣不成声,“安安宁宁,奶奶以后再也不让你们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