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血红色的叉,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默的视网膜上。
巷子里的风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腥味。指挥部里的喧嚣还在继续,但在此刻的林默和夏清月听来,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夏清月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她没有说话,但林-默能感觉到,她投向那片灯火的目光,足以将钢铁融化。
那个叉,不是简单的标记。
在拆迁这种野蛮生长的领域里,一个红叉,往往意味着最后的通牒,意味着所有“常规手段”的终结,意味着暴力和血腥的序幕即将拉开。
周良安的电话刚挂断,张狂就画下了这个叉。
时机,巧合得令人不寒而栗。
“走。”
夏清月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比巷子里的夜风更冷。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重新潜入黑暗,动作比来时更加迅捷、无声。林默立刻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影子,迅速远离了那片罪恶的灯火,重新向巷子深处折返。
来时那段充满荒诞戏剧感的路,此刻走回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重。
之前被林默胡诌成“龙脉”的悠长巷道,现在看来,更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被他戏称为“财库”的垃圾堆,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仿佛在预示着某个生命的凋零。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敲击着,像在为某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倒数计时。
很快,那个破败的院门再次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
常贵的家。
那个被画上红叉的地方。
院门依然紧闭,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冷漠而警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院子里那栋黑洞洞的小楼,比刚才更显死寂,像一具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尸骸,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被抽干了。
夏清月在院门前站定,一动不动。
她就那么站着,目光穿过破旧的门板,凝视着那栋漆黑的小楼。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却恍若未觉。这一刻,她不是那个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市长,只是一个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感到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权力,地位,手腕……在这一扇象征着彻底绝望的门前,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林默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他没有打扰她,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脑海。
面板,早已自行浮现。
这一次,没有五颜六色的剧本选项,只有几行冰冷的数据,像一份心电图,记录着一个灵魂最后的挣扎。
【目标:常贵】
【情绪波动:绝望(95%),犹豫(5%)】
【核心状态:心如死灰,生机断绝】
【内心独白(碎片):……就这样吧……也好……省得他们再来烦我……那枚奖章,得擦干净了再走……不能给部队丢人……可是……就这么死了,真不甘心啊……便宜了那帮狗娘养的……】
百分之九十五的绝望!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那仅存的百分之五的犹豫,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知道,那个红叉意味着什么。常贵,也一定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
这扇门,已经不仅仅是一扇门了。
它是一道防线,是老人用自己最后的尊严和生命筑起的壁垒。
它也是一座坟墓的门,门里的人,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
夏清月站了很久,久到林默以为她会一直这么站下去。终于,她动了。
她上前一步,抬起手,准备敲门。
但她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敲门声,在此刻,或许不是希望的呼唤,而是催命的鼓点。
最终,她放下了手,用一种沉静而清晰的声音开口,那声音穿透了门板,回荡在死寂的院落里。
“老人家,开开门,我是江州市市长,夏清月。”
她的声音里,没有居高临下的命令,也没有刻意放低的姿态,只有一种公式化的、属于官方身份的平静。这是她作为市长,在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先想到的。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那栋小楼,依旧像一座沉默的坟墓。
“我们知道您受了委屈。”夏清月继续说道,声音提高了一些,“您放心,我今天来,就是为您解决问题的。请您相信政府,相信我,把门打开,我们当面谈。”
依然是死寂。
那百分之九十五的绝望,像一层厚厚的隔音棉,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阻挡在外。对于一个心死的人来说,“市长”和“政府”这样的词汇,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甚至可能更像是一种讽刺。
夏清月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林默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挫败感。她习惯了用雷霆手段解决问题,习惯了用权力意志推行政策,可今天,她所有的武器,都被这扇薄薄的木门,和门后那个老人的沉默,给彻底缴械了。
“市长,”林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听得见。他的情绪……在挣扎。”
夏清月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疑问,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她重新转向那扇门,深吸了一口气。
“常贵同志!”这一次,她的称呼变了,语气也变得郑重,“根据档案记录,您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3817部队二营四连的一名战士,参加过南疆自卫反击战,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您是一位保家卫国的英雄,是共和国的功臣!”
“英雄,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功臣,更不应该流血又流泪!”
“我知道您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但请您相信您曾经用生命扞卫过的这身军装的荣誉!请您相信,这个国家,这座城市,没有忘记您!开开门,让我们进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夏清月向您保证,只要您说的是事实,我一定为您讨回公道,不管牵扯到谁,绝不姑息!”
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巷子里的风,似乎都为之停滞。
林默脑海中的面板,数据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跳动。
【情绪波动:绝望(93%),犹豫(7%)】
那百分之二的波动,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默的心里。
有效果!
夏清月的话,特别是那句“共和国的功臣”,触动了老人内心最深处、最珍视的东西。
然而,也仅仅是如此了。
门,依旧紧闭。
那百分之七的犹豫,在百分之九十三的庞大绝望面前,依然渺小得如同尘埃。它不足以支撑老人重新燃起希望,不足以让他伸出手,拉开那道门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砂轮一样,打磨着门外两人的神经。
他们不知道张狂的那个红叉,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兑现”。可能是一小时后,也可能就是下一分钟。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之前,敲开这扇门,把老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夏清月能用的方法,都已经用了。
身份、承诺、荣誉……这些她能给出的所有筹码,都摆在了桌面上。
可门后的那个人,已经不想再赌了。
夏清月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她很少有的,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可以命令一个局长,可以训斥一个处长,却无法命令一个心死的老人,重新活过来。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林默。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威严和冰冷,也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和郑重。那是一种询问,一种探寻,甚至……是一种近乎求助的信号。
她想问林默,你,还有办法吗?
林默读懂了她的眼神。
他看着那扇沉默得如同墓碑一样的门,又看了看夏清清月那双写满焦灼和期盼的眼睛。
他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彻底失效了。
白色剧本和蓝色剧本,在这种极致的绝望面前,不过是隔靴搔痒。甚至,就连高风险的紫色剧本,也未必能撬动这扇生死之门。
必须用一种超越常规、直击灵魂的方式。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那沉寂的面板,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璀璨的、前所未有的——
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