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钱老板立刻来了兴趣,他压低声音,凑过来问道:“胡先生,您是读书人,见识广。您给说道说道,这‘格物总局’,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我怎么听说,招的,都是些木匠、铁匠,连个正经功名的人都没有?”
“何止是没有功名!”胡先生一拍桌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钱老板,你是不知道啊!老夫一个远房侄子,也去应试了。他可是我们家乡有名的巧匠,能造出自行行走的木牛流马!结果你猜怎么着?考官问他,‘一加到一百,总和是多少?’,我那侄子哪里会算这个?当场就被刷下来了!这叫什么事?这不是荒唐吗!”
“嘿,这你就不懂了。”一旁的赵百通,立刻接过了话头,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可是听说了,那格物总局里,邪门着呢!主考官,一个是以前炼丹毒死人的方士,一个是治死人的郎中,还有一个,是杀官的死囚!你们想想,这都凑了一帮什么人啊?简直就是个‘罪囚营’!”
“啊?!”年轻的李军官,听得是目瞪口呆,“朝廷衙门,怎会用罪囚当主考?这也太……有违国法了吧?”
“国法?”赵百通冷笑一声,“人家有圣上亲赐的金牌令箭,那就是国法!听说啊,那位八岁的苏督办,在开衙第一天,就立了个规矩。说进了他那总局,就得忘了爹娘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全都得听他的。他画个圈,你就不能画个方。这哪是招贤啊,这分明是秦始皇再世,要‘车同轨,书同文’呢!”
商人钱老板听着,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听个热闹。他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等等……赵兄,”他打断道,“你刚才说,他们要‘车同轨,书同文’?此话怎讲?”
“就是统一尺寸呗!”赵百通不以为意地说道,“听说要造什么‘标准尺’,以后全天下的工匠,都得用他们那一把尺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王家的裁缝,传了三代的手艺,量体裁衣,凭的是眼力,是手感。难道还要拿把铁尺去比划不成?”
钱老板的眼睛,却猛地亮了!
他作为绸缎商人,常年奔波于南北。最头疼的,就是各地的尺码不同。从江南运来的布,按苏尺算,是一百匹。到了京城,用京尺一量,就变成了九十八匹。这其中的损耗和纠纷,不知让他损失了多少银子。
统一尺寸?
这对那些靠经验吃饭的工匠来说,是灾难。
但对他这种,做大规模、跨地域贸易的商人来说,这……这简直是天大的福音啊!
“妙……妙啊……”钱老板下意识地喃喃自p-。
“钱老板,你魔怔了?”胡先生不满地看着他,“此等以末乱本,毁弃传承之举,怎能称得上‘妙’?”
“胡先生,您不懂。”钱老板此刻的心思,已经完全飞了。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您是读书人,讲的是圣贤文章。我们做买卖的,讲的是‘货通天下’。这尺寸要是能统一,天下的货物,才能真正地‘通’起来啊!这苏先生……不,这苏督办,他……他是个高人!是个真正懂经济的大才!”
“呸!”胡先生一口浓痰,差点吐到钱老板脸上,“满身铜臭!不可理喻!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迟早要坏在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贾,和那些不读圣贤书的竖子手里!”
说罢,他气得一甩袖子,连茶钱都忘了付,径直走了。
只留下李军官和赵百通面面相觑,而钱老板,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决定,下午就派人,去格物总局的门口守着。他倒要看看,这个能想出“统一尺寸”高招的衙门,将来,还能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买卖。
如果说茶馆里的反应,是民间舆论的缩影,充满了感性与偏见。那么,工部衙门里的气氛,则是一种冰冷的,理性的,充满了官僚主义的“敌意”。
工部尚书张纶,正拿着一份公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公文,是下面的人,从格物总局抄录来的那份“招贤告示”。
“荒谬!无稽之谈!”他将公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看看!这都写的是什么?算学?营造?冶炼?这些,哪一样,不是我工部执掌之事?他一个黄口小儿,另起炉灶,将这些‘匠务’单独拎出来,成立一个总局。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工部满堂的官员,都是一群只会喝茶看报的废物吗?!”
堂下,工部左侍郎刘承志,连忙躬身道:“尚书大人息怒。一个毛头孩子,得了圣上的一时恩宠,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咱们,何必与他置气。”
“不置气?”张纶冷笑一声,“刘侍郎,你没看到吗?圣上,不仅让他另起炉灶,还给了他十万两内帑银!十万两!我们工部去年一整年,向户部申请修缮京通大运河的款子,磨破了嘴皮子,最后也只批下来五万两!他一个连官署都还没修好的衙门,凭什么?”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是权力,是地位,更是……预算!
格物总局的出现,就像一个野蛮人,闯入了工部原本自留的后花园,不仅要分一杯羹,甚至还想将整座园子,都占为己有。
“大人,下官以为,此事,咱们急不得。”另一位右侍郎,沉吟着开口道,“那位苏督办,如今圣眷正浓,又有金牌令箭在手。我们若是与他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工部的差事,都抢了去?”张纶的语气,依旧不善。
“非也。”右侍郎的眼中,闪过一丝官场老油条特有的狡黠,“大人,您想。他苏明理,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市井匠人,罪囚方士。一群乌合之众。他要做的是什么事?定什么‘标准’,立什么‘规矩’。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谈何容易?这其中的艰难险阻,千头万绪,岂是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摆平的?”
“所以,下官的意见是——静观其变。”
“他不来求我们,我们,绝不主动搭理他。他想要查阅我工部的营造图纸?没有尚书大人的手令,一张都别想拿走!他想要调用我工部的能工巧匠?就说所有人都派了差事,一个都抽不出来!他想要……总之,就是两个字,‘不理’。”
“我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他这座高楼,是怎么自己塌下来的。到时候,不等我们开口,圣上自己,就会觉得,这‘格物总局’,是个天大的笑话。到那时,我们再出面收拾残局,岂不美哉?”
这番话,说得张纶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对。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一个没有任何根基,没有任何人脉,还得罪了满朝文官的衙门,能走多远?
“嗯……”张纶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传令下去,各司主事,都给老夫安分一点。格物总局那边,不许去,不许问,不许理。我们工部,忙得很,没空陪太子读书!”
“是,大人英明!”
一场针对格物总局的,无声的“冷暴力”,在工部,悄然成型。
他们,都在等着看苏明理的笑话。
文渊阁,依旧是那般安静肃穆。
但今日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严世蕃的脸上,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他将一份东厂递上来的密报,呈给了自己的父亲。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格物总局开衙第一天的所有细节,包括苏明理那番“定规”的讲话。
“父亲,您看看。”严世蕃的语气,充满了嘲讽,“这个苏明理,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开衙第一天,不想着如何做出点成绩来讨好圣上,竟然异想天开,要去搞什么‘统一度量衡’!这可是历朝历代,只有开国之君,才有魄力去做的大事!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吗?”
“他这是在自寻死路!此事之难,难于上青天!不说那些根深蒂固的行业规矩,单是天下商贾的利益纠葛,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严嵩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密报上“定规”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父亲?”严世蕃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苏明理此举,愚蠢至极,父亲应该高兴才对,为何会是这般凝重的表情。
许久,严嵩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可能,又想错了。”
“什么?”
“你只看到了此事之难。”严嵩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中,竟带着一丝……忌惮,“你却没有看到,此事之……基。”
“基?”
“对,根基。”严嵩的声音,变得幽深,“他若是一上来,就去造什么奇技淫巧之物,即便成功了,那也只是‘术’。圣上高兴了,赏他。他不高兴了,便可随时废掉。因为,那东西,离了谁,都能造。”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做‘标准’!标准,是什么?标准,是规矩,是法度,是所有‘术’的根基!一旦他将这套‘标准’,建立起来,并且,让天下人都习惯了用他这套‘标准’……你明白了吗?”
严世蕃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如果将来,大周所有的营造,所有的军械,所有的商贸,都必须,且只能,使用格物总局制定的那套“标准”。
那么,格物总局,就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衙门。
它将变成……所有部门的,上游!
它将成为悬在所有工匠、商人、乃至军队头顶的,一把无形的“尺”!
到那时,苏明理,这个格物总局的督办,他手中的权力,将会有多大?!
“他……他竟然有如此深远的图谋?!”严世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想到了那么远。”严嵩摇了摇头,“但他,下意识地,走在了最正确,也最可怕的一条路上。”
“他不是在建一座房子,他是在……为这个帝国,重新打地基。”
严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西苑的方向。
“不能再等他自己摔跟头了。”
“我们,必须,在他这地基,打好之前,亲手……将它毁掉。”
严嵩的眼中,杀机,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格物总局开衙之后,神机营旧址便成了一处与整个京城官场,乃至整个大周王朝都格格不入的“孤岛”。
这里没有迎来送往的官僚应酬,没有勾心斗角的派系纷争,更没有吟风弄月的文人雅集。有的,只是炉火的熊熊燃烧声,铁锤的叮当敲击声,算盘的噼啪作响声,以及……无休无止的,激烈的争吵声。
争吵,成了格物总局开衙之后的主旋律。
算学部的小院里,几乎每天都要爆发一场“内战”。
“岂有此理!荒谬绝伦!”须发皆白的算学大家张苍,将一本刚刚由利玛窦用生涩汉字写成的《几何原本》手稿,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什么点、线、面,什么公理、定理!此等皆为虚无缥缈之玄谈!我中华算学,源自河图洛书,本于《九章》,讲究的是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元归一,解决的是仓廪、均输、田亩、赋税等经世致用之实务!你这西洋之学,画几个圈,画几条线,能算出我大周一年的漕运损耗吗?能算出黄河大堤一方石料的承重吗?误国之学!误国之学啊!”
张苍是前朝的举人,因痴迷算学而荒废了经义,终生未能入仕,是典型的传统派知识分子。他对于自己皓首穷经研究的《九章算术》和天元术,有着近乎信仰般的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