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群臣齐齐躬身应和,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只有少数几个老臣偷瞄了一眼御座,想起当年晋阳起兵时裴寂与太上皇陛下的君臣相得,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李世民指尖的叩击声停了,目光转向站在前列的几位御史:“私盐走私一案,查得如何了?”
御史大夫出列奏道:“回陛下,涉案官员已尽数查实。其中裴氏一人、崔氏二人、卢氏一人、郑氏三人,皆为五品至七品中级官员,利用职权勾结盐商,走私私盐牟取暴利,证据确凿。”
他说着,将一卷厚厚的卷宗高举过顶,“这是涉案人员的供词与赃物清单,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卷宗呈至案前,李世民却未翻开,只是望着阶下:“律法面前,不分亲疏。该当如何,诸位自有公论。”
大理寺卿接过话头:“依唐律,官员监守自盗、走私禁物者,革职抄家,永不录用。涉案七人罪证确凿,臣请陛下准奏,依法处置。”
“准。”李世民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阶下顿时起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崔家五郎站在队列中,握着朝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虽未涉案,却与郑家三郎是连襟,此刻听着“永不录用”四字,只觉后颈一阵发凉——这哪里是革职,分明是断了这些人在朝堂的生路。
退朝的钟声在宫墙内回荡,官员们低着头快步离去,彼此间连眼神交汇都透着谨慎。
崔五郎刚走出朱雀门,就见郑三郎站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青灰色的朝服下摆沾了尘土,往日里用香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着,几缕发丝垂在苍白的脸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
“五郎……”郑三郎看到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怀里紧紧揣着那卷革职圣旨,边角都被攥得发皱,“旨意……我接到了。”
崔五郎左右看了看,拉着他拐进旁边的僻静巷弄,巷子深处飘来胡饼摊的焦香,却暖不了两人心头的寒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崔五郎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急躁。
“你且回荥阳老家,闭门谢客,家里自有安排。别忘了,你是郑家三郎,只要根基还在,怕什么?”
郑三郎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根基?我在长安五年,从九品小官做到六品郎官,好不容易攒下的人脉,就因为那几车私盐……”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我兢兢业业,没贪过一文俸禄,就因为族叔说‘帮着运点货’,就落得个‘永不录用’?”
他想起去年中秋,自己还在同僚面前夸口“三年之内必入五品”,想起妻子临产前还盼着他能挣个爵位,让孩子生下来就能袭个荫封,再看看如今这灰溜溜的模样,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烧得他说不出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崔五郎拍着他的背,语气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笃定。
“你当陛下真能一网打尽?裴寂都能全身而退,何况你我?这长安城的风,刮得快,变得更快。回去教孩子读书,侍弄田产,过个三年五载,谁还记得这桩事?”
郑三郎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块玉佩——那是他入仕时父亲给的,说“见玉如见人”。
他用力将玉佩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稍微压下了些心头的灼痛。
最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袍角,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步走出了巷弄。
那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格外长,却透着说不尽的仓皇,在这长安城里,郑三郎这有家族庇佑的世家子弟——本该匆匆游刃有余,此刻却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离了长安。
这股肃杀之气并未弥漫太久。
三日后,内侍又传旨让陈睿入宫上朝。
早朝的议题转到了精盐官营的成效上,太极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房玄龄出列奏报,声音洪亮如钟:“禀陛下,精盐司自官营以来,已建成工坊七处。各作坊皆按工艺流程分院生产,洗卤、煎煮、提纯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唯有助溶剂,仍由禁苑工坊统一调配分发,确保精盐成色如一。”
他顿了顿,展开手里的账册:“推行一月以来,共产精盐两万七千石。其中上等盐三千石,专供宫廷与勋贵;中等盐八千石,售予商户与富户;平价盐一万六千石,供关中百姓日常食用。截至昨日,已尽数售罄,总销售额两万零六百贯。”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谁都知道官盐利薄,却没想到仅仅一月就能有如此收益。
房玄龄接着道:“另有三处工坊正在加紧建设,预计下月即可投产。届时每月产能可达四万石,足以供应关中及周边各州。只是……”他话锋一转。
“近来有外地客商与百姓,采购少量精盐带回原籍售卖,虽数量不多,却已有地方官上奏,请求打击此类倒卖行为。臣请陛下示下。”
李世民手指轻叩案几,目光扫过阶下:“诸位怎么看?”
侯君集性子最急,立刻出列:“臣以为当严打!精盐乃官营之物,岂能容小民私自倒卖?若放任不管,各地效仿,岂非要坏了规矩?”
“此言差矣。”民部尚书戴胄摇头反驳,“百姓自带少量精盐回乡,或是馈赠亲友,或是自家食用,并非大规模贩卖。若强行禁止,反倒显得朝廷吝啬,寒了民心。”
两人各执一词,殿内顿时起了争论。李世民却没说话,只是看向站角落的陈睿,笑道:“宣德郎陈睿,你是精盐之法的首创者,说说你的看法?”
陈睿没想到陛下会点自己的名,连忙出列躬身。
大臣们也纷纷哗然,什么时候朝廷这么重大的决策,要问一个八品小官了!
陈睿刚要说自己职位低,不好说。
李世民:“不必顾虑,你说就是!””
陈睿硬着头皮回答道:“臣以为,百姓带少量精盐回乡,并非为牟利,而是念及亲情乡情。譬如关中百姓,带些精盐给陇右的亲友,让他们也尝尝‘干净盐’,这本是好事。若强行禁止,反倒让百姓觉得‘精盐是长安人的,与我无关’,不利于新政推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客商倒卖,可限定数量——每人每次携带不得超过一石,且需在关卡登记。如此既不碍官营大局,又能让精盐慢慢流通到各地,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推行精盐,是为了万民,而非仅仅为了关中。”
李世民听得抚掌大笑:“说得好!‘为了万民’!百姓向往好日子,向往干净盐,这是人之常情,咱们怎能拦着?传朕旨意:凡百姓自带精盐回乡自用者,不拘数量,各地不得阻挠;客商携带超一石者,需在关卡登记,按市价缴纳三成利税,违者严惩。”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和,殿内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李世民正欲再说话,陈小九捏了一把手里的曲辕犁图纸,继续说道:“陛下,现在正值春耕,微臣有一新农具,已经设计完毕,只待将作监试制。此农具名叫曲辕犁,对比以前的直辕犁,可以节省人力物力,提高耕作效率,臣请陛下御览,准臣寻农地试一试!”
李世民闻言,目光落在陈小九紧攥图纸的手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他抬手示意:“哦?新农具?呈上来朕瞧瞧。”
内侍接过图纸,呈至御案。李世民展开一看,只见纸上画着一具犁,其辕弯曲如新月,与寻常直辕犁截然不同,犁梢、犁评等部件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用小字写着“一牛可引,人力二人亦可引,日耕五至十亩”。
“这辕为何要弯?”李世民指着曲辕,饶有兴致地问道。
陈小九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解释:“陛下,直辕犁需两牛并排牵引,不仅费牛,转弯时更是费力,窄田埂根本施展不开。这曲辕缩短了长度,一牛便可拉动,即使没有牛,人力二两人亦可拉动,转弯时灵活自如,即便是梯田、小块地也能耕得平整。”
他又指着犁评处的三个小孔:“这里可调节深浅,沙土浅耕不伤根,黏土深耕能翻透,农户只需插上木销,随手就能调,比旧犁省了一半的力气。”
殿内的大臣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一牛能顶两牛用?这怕是玄乎了吧?”有老臣捋着胡须,满脸怀疑。
“人都能拉?不可能吧!”
“这曲辕看着单薄,能禁住耕田的力道吗?别耕着耕着断了,反倒误事。”
陈小九却不慌不忙:“诸位大人,成与不成,试过便知!”
李世民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拍御案:“好!那就试试!陈睿你就先把这曲辕犁制出来,到时候在禁苑找一块地先耕作一番,与直辕犁比试比试,让司农寺和青城宫监的官员前来评判!”
陈睿退出太极殿时,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了。
他攥着曲辕犁图纸的手指却依旧滚烫——三天,陛下只给了三天时间。
“陈郎君,这犁真有这么厉害?”阎立德靠上去,见他手里还紧攥着图纸,眼里满是好奇。
“少监大人,相信我,陛下让三天后在禁苑试犁。”陈睿语速飞快,脚步不停,“我得去将作监,这事耽搁不得。”
两人并肩往将作监赶。
将作监的工坊区还是一片叮当声。
铁作里,李忠正看着铁匠抡着八斤重的铁锤,对着烧得通红的铁块猛砸,火星溅在他脚边的水盆里,“滋啦”一声腾起白雾。
“李管事!”陈睿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去。
李忠见是陈睿,咧嘴笑道:“陈郎君来得巧,你来看咱们现在打的铁锅怎么样……”
“锅的事稍后说!”陈睿打断他,展开图纸,“有急事!帮我打这个犁头,三天后要用!”
李忠凑过来看图纸,眉头渐渐拧起:“这犁铧是等腰三角形?两边都开刃?”他用粗糙的手指在纸上划着,“寻常犁铧只开一面刃,你这要两面受力,得用精铁才行,不然容易卷刃。”
“正是要用精铁!”陈睿指着图纸上的标注,“刃口要磨得锋利,却不能太薄,入土时得能吃住劲。还有这连接犁梢的凹槽,得严丝合缝,差半分都不行。”
李忠拿起图纸对着光看了看,忽然拍了拍胸脯:“你放心!,明天必定你赶出来!只是这淬火得拿捏好火候,早一刻软,晚一刻脆……”
“我信得过师傅们的手艺。”陈睿拱手道,“用料上别省,这事是陛下亲自要看的。”
“这是自然!”李忠转身冲里屋喊,“把那堆炼好的精铁抬出来!给陈郎君打犁头!”
从铁作出来,陈睿又直奔木作。
王木匠正蹲在院里给一根枣木去皮,刨子过处,卷卷刨花落在脚边,像堆雪。
他接过图纸看了半晌,手指着曲辕的弧度:“这弯得是五年以上的老料,火烤着慢慢弯,不然容易裂。”
“王师傅有现成的料吗?”陈睿急道。
王木匠往墙角努了努嘴:“这个不用担心,咱们将作监啥木料都有。”他摸出个尺子量了量图纸,“犁架用榆木,耐水泡;犁梢得用硬木,不然拉犁时容易断。”
“能在三天内做好吗?”
王木匠掐着指头算了算:“够了。我让徒弟们先把料锯好,只是这曲辕的弧度得看仔细了,太弯了挡事,太直了又白费力气。”
“那就劳烦王师傅多费心了。”陈睿递过图纸,“我明天再来看看进度。”
“郎君放心吧。”王木匠把图纸折好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