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那片废墟的中心，紫金光芒与漆黑的阵法符文疯狂交错，像是一幅描绘着毁灭与新生的抽象画。
而画的中央，那个让他午夜梦回都会心悸的身影，正跪坐在那里。
她的白衣早已被血染得斑驳不堪，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胸口蔓延，流出的不是鲜红，而是带着妖异光泽的紫金液体。
她的长发披散，遮住了半张脸，但沈渊依然能看清她那惨白如纸的唇，和嘴角那一抹刺眼的、近乎挑衅的血痕。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那气急败坏却被阵法屏障挡在外面的赤焰大祭司，那轰然倒塌的巫神石像，那在空中哀鸣着消散的九根阵柱，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那个跪在死亡边缘，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林清瑶。
“轰——隆——隆——”
就在此时，整座心阙城，不，是整片西岭大地，都开始了剧烈的、令人站立不稳的颤抖。
并非简单的地震，而是一种……下沉。
脚下的青铜地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道巨大的裂缝从中央神殿的地基开始，如同蛛网般疯狂向四面八方蔓延。
穹顶的巨石开始剥落，砸在地上，溅起漫天烟尘。
支撑着神殿的万药朝宗大阵，在失去了核心能源、又被林清瑶以自身为诱饵搅乱逻辑之后，终于迎来了彻底的崩溃。
它不是熄灭，而是内爆。
那积攒了百年的磅礴药力与怨气失去了束缚，开始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
“不好！阵眼要塌了！”赤焰大祭司脸色剧变，再也顾不上林清瑶，转身化作一道血光便要逃离。
可一切都晚了。
神殿中央，也就是林清瑶所在的位置，那坚硬的地面如同融化的冰层一般，骤然向下凹陷、塌陷、坠落！
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在轰鸣声中猛然出现，带着无可抗拒的吸力，将神殿所有的一切——断壁残垣、尸骸碎石、甚至光线与声音，尽数吞噬。
林清瑶的身体随着这片塌陷的大地一同坠落。
失重感让她本就濒临溃散的意识更加模糊，但她没有挣扎。
她只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已经变得冰冷坚硬、只有老鼠大小的药灵。
沈渊动了。
在那塌陷发生的刹那，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了思维。
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一只离弦的黑羽箭，无视了脚下同样在崩裂的大地，纵身跃入了那片正在扩大的深渊。
“陛下！”身后传来影卫们惊骇欲绝的呼喊。
但他听不到了。
狂暴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下坠的速度快得惊人。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个同样在坠落的纤细身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疯狂与执拗。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一股更加恐怖的力量从深渊底部喷薄而出。
那不是风，而是一种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毒瘴，带着一种远古洪荒的气息。
这股力量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硬生生将他向上推拒开来。
沈渊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喉头一甜，整个人被这股反冲力狠狠抛向高空，最后重重地砸在了正在倾斜的断崖边缘。
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嘴角的血迹，死死地向下望去。
心阙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达千丈、宽广无垠的巨大天坑。
坑底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片翻涌着幽绿色雾气的沼泽。
在沼泽的中心，一座被无数巨大骸骨环绕的幽谷，伴随着地壳的剧烈变动，从地底深处缓缓升起。
千骸谷！传说中南疆地脉的毒根所在！
而在那幽谷的最深处，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峡口。
峡口的地面上，刻画着一圈又一圈、总共九重繁复无比的环形阵法。
阵法的最中央，一枚人头大小、通体呈现出幽青色的晶核，正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它每一次呼吸般的明灭，都让周围空间中的毒雾浓度几何倍数地增长。
那是一种超越了世间所有已知剧毒的本源之毒，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沈渊这样的皇境武修感到神魂刺痛。
“九……九幽毒核……”药灵虚弱到极致的神念在林清瑶的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主人……别碰它！传说中……有七位药尊试图炼化它，全都在第一天就魂飞魄散了！这是地脉孕育了三千年的至毒本源，是活的！”
林清瑶缓缓站起身。
她落在了千骸谷的入口处，脚下的大地还在轻微震颤。
她望着那枚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晶核，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药王血脉”正在因为这枚毒核的出现而发出前所未有的渴望。
那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本能，就像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肉的味道。
她体内的“活体毒源”正在失控，如果不找到一个更强大的毒源将其镇压、融合，她很快就会被自己的力量彻底吞噬，变成一个只知杀戮与吞噬的怪物。
“我知道。”她低声回应着药灵。
她抬起手，用指甲在掌心划开一道新的伤口。
紫金色的血液滴落，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她的控制下，化作一缕血线，精准地飘向那九重环形阵法的阵眼。
当她的血滴入阵眼的那一刻，大地猛地一震！
九重阵法由外向内，逐一亮起惨白色的光芒。
整个千骸谷仿佛被唤醒的巨兽，发出了一声震彻灵魂的咆哮。
“咔……咔嚓……”
峡口两侧的岩壁突然裂开，一个高达十丈的巨大石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岩层深处缓缓走出。
它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光滑的石面，只有双眼的位置，燃烧着两团永恒不灭的灰色火焰。
它身上布满了古老的药宗符文，散发出的气息既非生灵，也非死物，而是一种绝对中立、绝对规则的威压。
远古药宗遗存机关，秘境守护者——天傀儡。
它那燃烧着灰焰的眼眶转向林清瑶，没有感情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药王血脉……纯度，九成七……符合试炼资格。”
“欲取毒核者，须以心神入炼狱三日。三日之内，炼化毒核，方可为王。败，则魂灭于此，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刚落，天傀儡抬起巨大的石手，对着那枚九幽毒核遥遥一指。
“嘭！”
那枚坚不可摧的毒核，竟瞬间爆裂开来，化作亿万道肉眼可见的幽青色气流，如同一场倒灌的暴雨，铺天盖地地朝着林清瑶席卷而来！
林清瑶没有躲闪。
她盘膝坐下，就在那九重阵法的中心，坦然地张开了双臂，迎接那场死亡的洗礼。
“不——！”药灵发出凄厉的尖叫。
然而一切都无法逆转。
幽青色的气流疯了一般，从她的七窍、从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钻了进去！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林清瑶喉间溢出。
那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神识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
她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一台由无数刀片组成的绞肉机，每一寸都被反复切割、碾压、撕扯！
无穷无尽的幻象，伴随着那深入骨髓的剧毒，纷至沓来。
第一幕，是她幼年时，养母楚晚晴的脸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周围是村民们恐惧又憎恨的目光。
那种被至亲抛弃、被世界遗弃的冰冷与绝望，再次将她淹没。
第二幕，是药宗之内，曾经对她和颜悦色的师门同窗，一个个跪倒在地，向着高台上的楚晚晴山呼“巫王圣安”。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不屑，仿佛在看一只卑贱的蝼蚁。
第三幕，那张让她心神动摇的脸出现了。
沈渊站在一方沸腾的毒池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亲手将她推了下去。
毒液腐蚀肌肤的剧痛与心被撕裂的痛楚交织在一起，比此刻神识所受的凌迟还要痛苦百倍。
“放弃吧……”
“你本就是不祥之人……”
“连他都不要你了……”
每一个幻象，每一句低语，都精准地直击她残存情感的最薄弱处。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七窍中流出的不再是紫金血液，而是混杂着幽青毒气的黑血。
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动摇的瞬间，林清瑶猛地一咬舌尖！
剧痛让她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呵……”她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她体内的那枚“焚情火种”骤然亮起，不再是压抑的火星，而是熊熊燃烧的烈焰！
那火焰顺着她的经脉逆流而上，毫不留情地灼烧着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片段。
“我不信过往，只信结果！”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纠缠着她的幻象，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在焚情火种的灼烧下，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而后化为飞灰。
她选择的不是忘记，而是焚烧。
将所有可能成为弱点的情感，统统化为自己进化的燃料！
天傀儡那双燃烧的灰焰，在这一刻，悄然转为了一抹深邃的紫红色。
它认可了这份极端到近乎疯魔的意志，准许试炼继续。
而就在千骸谷的外围，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悄然潜入。
黑莲看着阵法中心那个被毒雾笼罩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她双手结印，十二面描绘着不同噩梦的黑色旗幡无声无息地插在了九重阵法的节点之外。
“梦魇叠影，起！”
她低语一声，操控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紫烟，那紫烟飘入阵中，迅速凝聚成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正是林清瑶入门时，手把手教她辨认草药的恩师。
“孩子，停下吧……”那“恩师”的幻影用悲悯的语气低语，“药王之路，乃是一条反噬己身的不归路。回头吧，为师带你离开这里。”
林清瑶闭合的双目猛地睁开，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
但仅仅是一瞬，她就察觉到了不对。
她记得恩师因为常年炼药，呼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而眼前这个幻影，呼吸的节奏虽然模仿得惟妙惟肖，却纯净得过分。
“班门弄斧。”
林清瑶冷哼一声，反手从自己的肋下抽出了一截已经开始玉质化的骨头！
那截肋骨在她手中迅速拉长、变细，眨眼间就凝成了一柄闪烁着森然毒光的半透明毒刃！
她看都未看，隔空对着那幻影的咽喉便是一刺！
“噗嗤！”
毒刃精准地刺穿了幻影的咽喉，那老者的幻象瞬间扭曲、溶解，化作一缕紫烟消散。
“下一个敢扰我者，碎魂！”
林清瑶厉喝一声，声音中蕴含的毒力与杀意，让躲在暗处的黑莲都感到一阵心悸。
她怎么也想不到，林清瑶竟然能在如此深度的精神侵蚀下，还能分心察觉并反击外界的干扰！
阵法之内，情况却在急剧恶化。
林清瑶的经脉已经寸寸尽裂，紫金色的血液混合着九幽毒核的毒力，开始不受控制地逆流，眼看就要冲毁她的心脉！
“叽咕！”
一直关注着她的药灵再也忍不住了。
它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小小的身躯撞破了第一层毒雾，以自己修炼千年的本源修为，在林清瑶的心脉之外，强行构筑起一道金色的“护心结界”！
“外物干涉，抹除！”
天傀儡冰冷的声音响起。
它巨大的石掌猛地一挥，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瞬间将药灵轰飞出去，狠狠撞在远处的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药灵那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要散架，但它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光秃秃的皮肤上渗出了金色的血液。
它望着阵中那个身体已经开始非人化的主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一段神念：
“主人！你还记得吗？！在雪岭上！你说过‘我想活着回去’！你答应我的！”
林清瑶紧闭双目，对这声呼唤毫无反应。
然而，她体内那枚“焚情火种”却像是被泼了一勺滚油，骤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高温！
它竟将药灵这句充满情感与记忆的话语，当成了最精纯的燃料，瞬间吞噬、点燃！
“轰！”
林清瑶的神识之海中，一道禁锢着她的无形枷锁，应声而碎！
第一重神识封锁，突破！
与此同时，千骸谷的入口处，沈渊终于率领着死里逃生的影卫逼近了谷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阵法中的能量波动已经攀升到了一个让他都感到恐惧的临界点。
“全员止步！”他沉声下令。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玄冰封存的玉符。
那玉符之中，封印着一点微弱的光芒，此刻正如同心脏般剧烈地跳动、震颤。
这是他早些时候，从林清瑶换下的旧衣上悄悄取得的一丝心头血，炼制成的“心跳记录玉符”。
此刻，这玉符上的每一次震颤，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陛下，不可再往前了！”一名谋士模样的老者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前方已非人间之境，乃是九幽绝地！您万金之躯，岂能涉此奇险！”
沈渊没有回答。
他只是解下了身后那面绣着玄冥图腾的黑色披风，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影卫。
他一步踏出，踩入了那片被阵法之力笼罩的禁地区域。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黏稠而滚烫，无形的毒力开始侵蚀他的护体罡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枚快要碎裂的玉符，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属下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若她成了非人，那便由我来当这最后一丝人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骸谷深处，那九重阵法的中心，一道贯穿天地的浩瀚紫光猛然冲天而起！
紧接着，一声非人非鬼、非男非女，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新生狂喜的尖啸，响彻了整片山谷。
试炼，进入第二日。
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阳光却无法穿透笼罩在天坑上空的厚重毒云。
整座崩塌的心阙城废墟之上，灰黑色的、如同燃烧殆尽的纸屑般的灰烬，开始从下方的深渊中缓缓升腾而起，像一场沉默而盛大的黑雪，预示着一场无人能懂的蜕变，正在那地心深处，悄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