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只捕捉到许渊话语末尾零星的几个字——“赤”、“羽”、“弓”。困惑地撇开头，目光却被凭空悬浮的那把长弓牢牢攫住。弓身流线优雅，通体赤红，仿佛有熔岩在内部流淌，散发着灼热而古朴的气息。这就是你的名字吗？她心中默念。
念头刚起，赤羽弓骤然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如同归巢的火鸟，迅疾无比地没入她眉心那簇跳跃的火焰印记中。
“这…是…？”
她愕然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眉心的印记。那里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仿佛血脉深处被点燃了一簇小火苗。“许渊，赤羽弓怎么进入我体内了？”她茫然发问，本不指望这冰雕似的男人会解释，却意外捕捉到他口中飘出的两个字——“神器”。
他说得太过随意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物件，这让凤弥下意识地跟着“哦”了一声，带着点懵懂。随即，那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神器**！
“许渊，你说这是神器？！”
她猛地转头，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许渊垂在身侧的手腕！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原来她也能召唤神器！几千年的期盼、求而不得的酸涩，在这一刻化为汹涌的洪流。她乐得眉眼弯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几乎要原地蹦跳起来，全然忘却了身边还杵着一个散发着寒气的“冰山”。
许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打得措手不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竟未能避开那双带着惊人热度的柔荑。刹那间，以他为中心，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刺骨的冷意无声弥漫。他蹙紧了眉头，心底掠过一丝不耐与……不易察觉的异样。‘不过区区一把神器，值得如此失态？反应还这般迟钝。’他垂眸，眼神如同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冷冷地睨着床上兀自沉浸在狂喜中的人。
‘这手……到底要抓到几时？’冰冷的念头在脑中盘旋。
然而此刻的凤弥，正被巨大的幸福包裹，周身洋溢的热度足以融化三冬寒冰，哪里能感知到外界骤然下降的温度？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几千年啊！早知如此，就该早点缠上他……悔意夹杂着狂喜，让她将许渊的手攥得更紧。
许渊面上依旧是一副被冒犯的厌烦神情，薄唇紧抿，却奇怪地没有抽回手，任由那滚烫的指尖紧紧箍着他的手腕。看着床上那张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甚至有些傻气的脸庞，他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极其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微澜，悄然闪过，又迅速沉入寒潭。
凤弥终于从狂喜的云端稍稍回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
“我……”
她尴尬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许渊的脸色——果然，那冰封的俊颜上寒气更甚，眼神锐利得能刮下一层霜。完了，看竹简、扫地……甚至那可怕的天雷劈，怕是在劫难逃了！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直视他。说来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面对眼前这人，心底竟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意。
这一眼望去，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周遭的虫鸣鸟叫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她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如同凝视着亘古冰川下的深潭，神秘、幽冷，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很好看？’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赤羽弓怎么消失了？”她慌忙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凝滞。并非她轻视自己的神器，而是——许渊的玄冰枪寒光凛冽，垠玄的凌霄剑气冲霄汉，临昭的碧波刃水光潋滟，哪个不是威风凛凛，随主人心意而动？哪像她的赤羽弓，昙花一现就没了踪影！
根本无需动用读心术，只需瞥一眼她脸上那混合着困惑、不甘和一丝自我怀疑的表情，许渊便已了然于胸。他薄唇轻启，毫不留情地吐出冰冷的真相，字字如冰锥：
“那是你弱！”
呵呵！凤弥嘴角抽搐，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生气，不生气……’她在心底疯狂默念，试图压住蹭蹭上窜的火苗。然而，许渊下一句轻飘飘的点评，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假笑比哭还难看。”
“你什么意思！”凤弥瞬间炸毛，想也不想地怒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划破了林间的宁静。‘真当本尊没脾气吗？！’
吼完她就后悔了，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懊恼得恨不得咬掉舌头。图一时口快，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许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凤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别开脸，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和残留的怒意。她努力回想：当初神力被封，但神器之力似乎独立于神力之外……她闭目凝神，试图感应眉心印记深处那抹灼热的存在，指尖掐诀，尝试召唤——“赤羽，现！”……毫无反应。再试，依旧沉寂。
“果然。”
许渊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意味。
正处于羞恼和挫败中的凤弥，闻言猛地转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极其刻意的假笑，语气带着刺：“怎么，许渊上神是想说，我很‘弱’咯——！”她刻意将那个“弱”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挑衅。
看着眼前像只炸毛小兽般张牙舞爪的凤弥，许渊明显怔了一瞬，随即，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掠过他冰冷的唇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看来某些人，还有自知之明。”他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
‘好！很好！许渊！’凤弥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此仇不报非神女！新仇旧恨，咱们走着瞧！’她心中暗暗发狠。眼看许渊漠然转身，抬步就要离开。
“你去哪！”她急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那背影没有丝毫停顿。
“站住！”她提高音量，带着命令的口吻，心中却无甚把握。出乎意料，那道颀长的身影竟真的停在了门边，只是并未回头。清冷平淡的语调隔着距离传来：“还有何事？”
凤弥立刻跳下床榻，几步冲到他对面，仰起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许渊，我们打个赌，如何？两日之内，若我召唤不出神器，本神就任你差遣，绝无怨言；若我召唤成功，你便要帮我实现一个心愿！任何心愿！”
“无聊。”许渊只丢下这两个冰冷的字眼，便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苍翠的竹林。
凤弥追出去时，只看到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瞬间攥紧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她赌气地跺了跺脚，神界上下，谁敢如此怠慢于她？只有他，许渊！她不甘心，仰头对着空旷的竹林和湛蓝的天空，用尽全力喊道：
“许渊，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在她未曾注意的极高处，木屋上空，一道极其微弱的蓝色流光，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悄无声息地向着神界的方向疾驰而去。
喊完话，凤弥才定下神来打量这个小院。院落极其简单，除了这座小木屋，竟也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更添几分清冷寂寥。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闷和不甘都排解出去。不就是召唤神器吗？许渊能做到，她凤弥凭什么不行！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头涌了上来。
（二）
净渊殿外。
临昭带着于兮踏入庄严冷肃的殿内庭院。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哪里还有许渊和凤弥的影子？他明明感应不到许渊的气息，却仍不死心，目光焦灼地四处搜寻，甚至顾不上理会身旁的于兮。
“临昭！”于兮轻声唤他。
他猛地停步，眉头紧锁，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何事？”
“我们……能看到凤弥吗？”于兮问得有些迟疑。
临昭霍然转身，语气斩钉截铁：“怎么不能？”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殿后回廊转出。临昭立刻扬声喊道：“锦煊！”
锦煊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快步上前，恭敬行礼：“临昭神尊、于兮神君。”
临昭只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于兮则对着锦煊礼貌地点了点头。
“临昭神尊前来，可有何吩咐？”锦煊见临昭不语，主动开口询问，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许渊神尊，可在殿中？”于兮代为回答，语气带着试探。
锦煊心中一紧，面上维持着镇定：“尊上他，并不在殿内。” 这答案在临昭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借于兮之口再确认一次。他不再迂回，目光如炬，直指核心：
“凤弥，可在这？” 来的路上，于兮已将凤弥被封神力、带入净渊殿教导的事情告知。临昭对许渊此举百思不得其解，联想到之前凤弥也提过神力被封之事，怒火便隐隐升腾——许渊为何总针对凤弥？
“这……”锦煊顿时语塞，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说？不说？尊上可没交代过啊！
“锦煊，你怎么吞吞吐吐？”于兮也看出他的为难，追问道。
临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他。难道凤弥出事了？！‘好你个许渊！’他只能在心中咬牙切齿。
“凤弥她到底怎么了？”临昭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凤弥神尊很好！”锦煊连忙回答，身体却下意识地微移，隐隐挡在临昭可能深入的方向。天哪，要是让临昭神尊知道凤弥上神被尊上秘密带到灵山去了……尊上啊！您快回来吧！锦煊内心疯狂祈祷。
“很好——你怕什么？！”临昭几乎被他欲盖弥彰的姿态气笑了。
锦煊看着临昭越来越沉的脸色，心中哀嚎：‘尊上啊！您到底何时回来？再这么下去，小兽我怕是顶不住了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锦煊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让他望眼欲穿的身影！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尊上！” 强行压下劫后余生的激动。
临昭其实比锦煊更早一步感应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寒意的气息逼近，在锦煊出声前已霍然转身。“喂！许渊，你这是去哪了？”他语气直接，带着质问。
“下君，见过，许渊神尊。”于兮连忙躬身行礼。
许渊连眼神都未曾给临昭一个，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仿佛他只是庭院里的一根石柱。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临昭猛地出手，如铁钳般抓住了许渊的手腕！强大的力量让许渊的脚步也为之一顿。
“临昭，你身为神尊。整日无所事事？”许渊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冰棱刮过耳膜，“垠玄交付于你的事务，进展如何了？”
临昭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他怎么会知道垠玄私下交代的事？难道……’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带着震惊的肯定：“你受内伤了！” 方才抓住手腕的瞬间，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对方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却依旧紊乱的气息！
许渊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攥出褶皱的袖口，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与你无关。”
“你——！”临昭气结，指着他，最终又愤愤地放下手。‘九千年的交情，换不来一句好话！真是块捂不热的万年寒冰！’他强行压下怒火，再次将话题拉回原点：“凤弥在哪？” 锦煊的遮掩和许渊的回避，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
许渊终于抬眼，冷冷地看向临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毫不掩饰的关切。“如今凤弥由本尊教导，”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她在何处修炼——似乎也与你无关吧？”
此言一出，锦煊心中了然——尊上这是铁了心不让临昭神尊见凤弥上神了。为何？锦煊实在困惑。
临昭与于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悟。临昭攥紧了拳，指节发白。打不过，问不出……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几乎是咬着牙做出了让步：“那，你要教导‘她’……何时？” “她”字咬得格外重。
本以为许渊会沉默，却听到他淡漠地给出了期限：“两个月内。”
两个月……临昭心中飞快盘算，从魔界往返一趟，时间倒也差不多。‘等回来就能见到她了……’想到此，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脸色也缓和了些。
“那好！”临昭语气依旧生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许渊，你记得告诉凤弥一声，我和于兮来过。”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许渊，试图从他冰封的脸上看出一丝波澜。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里蕴含的熟稔与牵挂，早已暴露无遗。连一旁的锦煊都看得分明，心中暗叹临昭神尊的心思，自家尊上那等玲珑心思，又岂会不知？只是尊上的神情，依旧深如寒潭，窥不见半分情绪。
‘许渊神尊……为何要阻我见凤弥？’于兮默默垂首，心中疑窦丛生，思绪纷乱，以至于临昭唤她离开的声音都未曾听清。
“于兮神君，想什么呢？还不随本尊走。”临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催促。
于兮猛地回神：“哦。” 应了一声，带着满腹心事，默默跟在临昭身后离开了这冰冷的净渊殿。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外，锦煊才敢仔细看向自家尊上。这一看，他心头剧震——许渊原本紧抿的唇边，竟无声地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而尊上本人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的气息却比平日更加沉凝冰冷。
“尊上！”锦煊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担忧。
许渊闻声，缓缓收回目光，仿佛才意识到唇边的血迹。他抬手，用指腹极其随意地抹去那抹殷红，动作平静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语气更是平淡无波：“无碍。”
“可是……”锦煊看着那抹被拭去的血色，心急如焚。以尊上通天彻地的修为，三界之中谁能伤他至此？方才临昭神尊点破时他还半信半疑，此刻亲眼所见，才知伤情之重！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渊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欲言又止，径直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锦煊，你去灵山守着。”
“灵山？”锦煊一愣。尊上重伤在身，身为神兽，他理应寸步不离地守护才对！
许渊洞悉了他的迟疑，目光如冰刃般扫来，加重了语气：“本尊未到的这几日，替本尊照看她。” “她”字虽轻，却重若千钧。
锦煊瞬间明了！难怪神殿中不见凤弥神尊踪影，原来是被尊上秘密安置在灵山了！尊上此刻最挂心的，竟是她的安危？
“是！属下遵命！”锦煊不敢再有半分迟疑，郑重抱拳，身影瞬间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待锦煊离去，许渊抬手，指尖蓝芒流转，一道无形的强大结界瞬间笼罩了整个净渊殿上空，隔绝内外。他转身走向殿门，广袖一挥，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当他孤高的身影没入门后那片幽暗时，殿门又无声地、沉重地合拢，将所有的秘密与翻涌的气血，一同关在了这冰冷的神殿深处。
（三）
灵山，木屋之外。
凤弥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前的木廊边缘，双手撑在身侧，两条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粉白的樱花瓣悠悠飘落，沾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她垂着头，盯着地面被自己之前召唤失败时逸散的神力灼出的小小黑点，秀气的眉毛拧成了结。第一百三十七次尝试……依旧失败。她泄气地长叹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难道……真被许渊那毒舌说中了？她猛地甩头，乌黑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仿佛要把这个沮丧的念头甩出去。“我才不弱！”她对着空气低吼，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反驳那个不在场的人，“不就是召唤神器吗？”她重新挺直脊背，眼神再次燃起不服输的火焰。指尖微动，凝聚心神，一丝微弱的红光在指尖跳跃闪烁，她低声念诵，第一百三十八次尝试开始——“赤羽，现！”
就在这时，竹林小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凤弥心头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许……” 声音在看清来人时戛然而止，化为惊讶：“锦煊？”她立刻从廊上跳下，轻盈地落在地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上下打量着他，“许渊那人呢？” 语气努力装作随意。
锦煊恭敬行礼：“凤弥神尊。尊上在神界有些紧要事务处理，需耽搁几日。”他回答得小心翼翼，观察着凤弥的反应。
凤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锦煊来时的方向，仿佛想穿透重重竹林，看到神界的景象。一丝微妙的失落和浓浓的好奇交织在她心头。‘紧要事务？比教导本尊还紧要？’ 她撇撇嘴，指尖的红光再次亮起，带着一股执拗，重新投入到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召唤练习中。林间，只剩下她低低的念咒声和樱花飘落的簌簌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