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汴京，终于迎来了今秋第一场霜。
天还未亮透时，寒气便裹着霜花悄然降临，将满城的草木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待到晨光微熹，雾气渐散，枝头的霜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撒了一把碎钻，落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廊下的栏杆上，连墙角那丛修剪整齐的冬青，也裹着霜白，添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谢府的晨露还未干透，巷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谢浩楠一身玄色劲装，肩背挺直如松，刚从军营操练回来。他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英气，只是眼角眉梢尚染着几分未褪的疲惫，鬓边还沾着些许晨霜，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穿过前院时，他一眼便望见了廊下的身影。谢玥正坐在一张梨花木长椅上，身上裹着一件月白色的夹袄，手里捧着一本线装诗集，看得入神。晨光落在她的发顶，将那缕垂在颊边的碎发染成了浅金色，连带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都显得格外柔和。
那本诗集的封皮是素雅的青灰色，边角处绣着几枝墨竹，正是前些日子苏墨送来的。谢浩楠记得，妹妹收到诗集时，眉眼都亮了，连翻书的动作都轻柔了几分，活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谢玥身边坐下，长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谢玥这才从诗集中抬眼，见是他，立刻露出一抹清甜的笑：“大哥，你回来了？”
“嗯，刚操练完。”谢浩楠点点头，目光落在廊外那株红枫上。昨夜的霜打在枫叶上，非但没让叶片枯萎，反倒让那红色愈发浓烈，像是燃着的一团火，映着地上的白霜，红的热烈，白的清冽，倒是难得的景致。他伸手摘下一片沾着霜的枫叶，叶片边缘还带着晶莹的霜粒，入手微凉，“玥儿，明日休沐，大哥带你和云溪姐姐去城外赏枫好不好？”
云溪性子爽朗，与谢玥素来投契。以往休沐时，他常带着两个姑娘四处游玩。今日谢玥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手指轻轻点着诗集上的某一页，语气带着几分期待：“大哥，我不去啦。苏墨说明日要带新的图样来，我想留在铺子里帮母亲。”
谢浩楠闻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看着妹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拿起她放在膝头的诗集，指尖拂过封面上的墨竹绣纹：“你以前不是最不爱待在铺子里吗？总说绣线的味道呛人，裁布的声音吵得慌，怎么现在倒上心了？”
从前的谢玥，是谢府里最娇俏的小妹妹，偏爱舞剑、骑马，或是抱着话本坐在廊下晒太阳，对铺子里的针线活、账目之事，向来是避之不及。每次母亲让她学绣手帕，她要么借口练剑溜走，要么绣得歪歪扭扭，惹得母亲又气又笑。
谢玥听到这话，脸颊微微泛红，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只是抬头看向谢浩楠，眼里满是认真，像是藏着星辰：“以前是我不懂事，总觉得那些事麻烦。可现在不一样了，母亲和姐姐们都在铺子里忙，每天回来都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看着心里难受。”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愈发坚定：“大哥在军中辛苦，每日操练、值守，要保家卫国；母亲开铺子，是想给府里添些进项，也想让姐姐们有个事情做；姐姐们也在铺子里忙前忙后，连最喜欢的画都顾不上画了。我总不能一直做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丫头，能帮一点是一点。”
谢浩楠心里猛地一暖，像是有股热流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疲惫和寒气。他伸手揉了揉谢玥的头顶，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我们玥儿长大了，懂得体谅家人了。”
从前那个总缠着他要糖葫芦、要骑大马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学会了心疼人，学会了为家里分忧。他还记得刚来京城那会儿，玥儿因为一点小事和姐姐闹别扭，哭着跑来找他，说姐姐欺负她；可如今，她却能主动想着帮姐姐们分担，这份成长，让他既欣慰，又有些许感慨。
谢玥被他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开，只是小声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帮母亲理理账目，给姐姐们递递绣线，有时候苏墨来送图样，我还能帮着看看，提些小建议呢。”
提到苏墨，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苏墨不仅会写诗填词，一手图样画得极好，花鸟鱼虫、山水人物，都栩栩如生。自从“婉清阁”开业，苏墨便成了铺子的常客，送来的图样总能让人眼前一亮。谢玥跟着看了几次，倒也渐渐对绣样有了些兴趣，时常还能和苏墨聊上几句，提出些新奇的想法。
“苏墨的图样确实好，”谢浩楠点点头，想起前几日去铺子里，见母亲拿着一张绣着海棠的图样，笑得合不拢嘴，“不过玥儿，你也别太累了，要是忙不过来，就跟大哥说，大哥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去帮衬母亲。”
“不用啦，大哥。”谢玥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母亲说，铺子里的活计，自己人做着才放心。而且我觉得帮母亲做事，也挺有意思的，比天天坐在府里看话本有趣多了。上次我帮姐姐们理绣线，把不同颜色的线分好，姐姐们都说我分得清楚，绣起来都省事了呢。”
看着妹妹眼里闪烁的光芒，谢浩楠便不再多说。他知道，玥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把家里的事放在了心上。他将手里的枫叶递给谢玥：“既然你想去铺子里，那大哥明日就先陪云溪姐姐去赏枫，等回来给你带些城外的野果子，听说今年的野山楂格外甜。”
“好呀！”谢玥立刻接过大枫叶，小心翼翼地夹进诗集里，像是珍藏一件宝贝，“那我明日在铺子里等大哥回来，要是苏墨的新图样好看，我还能给大哥和云溪姐姐看看，说不定还能照着图样，给云溪姐姐绣个手帕呢。”
“那大哥可要先替云溪谢谢你了。”谢浩楠笑着说道，心里一片柔软。
廊下的风轻轻吹过，带着霜后的清冷，却吹不散兄妹俩之间的暖意。谢玥重新拿起诗集，翻到夹着枫叶的那一页，轻声读了起来：“霜叶红于二月花……大哥，你看这诗，写的不就是明日城外的枫叶吗？”
谢浩楠凑过去，看着诗行，又望向廊外的红枫，轻轻点头：“是呀，明日的枫叶，定比这诗里写的还要好看。只是可惜，你要错过这般景致了。”
“没关系呀，”谢玥笑得眉眼弯弯，“铺子里有母亲和姐姐们，还有苏墨的新图样，也很有趣呀。而且大哥和云溪姐姐看到好看的枫叶，回来讲给我听，不也一样吗？”
谢浩楠看着妹妹明亮的眼睛，心里愈发觉得温暖。霜降时节的清晨，虽有些寒意，却因这一场兄妹间的闲谈，添了无数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