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宗的传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泥潭,在黑水村死寂的水面上,激起了怪异而短暂的涟漪。
“援军将至”的消息,经由阿牛那带着劫后余生般激动的、磕磕绊绊的传播,像一阵风,吹进了那些蜷缩在残破房屋中、被恐惧和绝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村民耳中。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无法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随即,是小心翼翼的、压抑的啜泣,然后是难以置信的、带着颤抖的追问,最后,化作了一片混乱的、夹杂着希望与更深疑虑的骚动。
“真的?真有神仙来救我们了?”
“玄云宗……是那个……山上的仙门?”
“他们……他们真的会来吗?什么时候?”
“固守待援……意思是让我们……等着?”
希望,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一张张麻木而惊恐的脸。但火星太过微弱,而周围的黑暗又太过浓重。很快,疑虑和更深的不安,便如同潮水般重新蔓延上来。
玄云宗……对于大多数黑水村的村民来说,那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是高高在上的仙家府邸,是与他们这些在泥土里刨食的凡人几乎不在一个世界的存在。他们为何会突然关注这个深山里濒临毁灭的小村庄?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更重要的是,“固守待援”……怎么守?靠着这些摇摇欲坠的墙壁,和所剩无几的勇气,去面对地底那不知名的、仿佛能撕裂大地的恐怖存在吗?
骚动并未持续太久,便在更加深沉的无助和茫然中,渐渐平息下去。村民们依旧躲在家中,只是眼中那彻底的死灰色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等待”的光。这光,脆弱得如同蛛丝,不知能维持多久。
旧祠堂内,气氛则更加凝重。
阿牛传完消息,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和依旧残留的恐惧,被林宵强行命令去侧屋休息。这个少年几乎到了极限,需要恢复体力。
祠堂正厅,只剩下林宵和苏晚晴两人。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扭曲不定。
林宵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交握,抵着额头。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的内心,远不如外表看起来这般平静。
玄云宗要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是锋利的希望,一面是冰冷的寒意。
希望在于,如果来者真是善意,以玄云宗展现出的手段(那金光传讯、纸鹤符法),或许真有能力解决此地的危机,拯救残存的村民。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指望。
但寒意,却来自更深的地方。
时机太巧了。地脉刚有异动,传讯即刻而至。这说明什么?说明玄云宗对黑水村的监控,严密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或许一直……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之前的种种灾难,赵瘸子的死,王阿公的跳崖,李阿婆的牺牲,甚至刘驼子中痋……他们是否也知情?为何迟迟不出手?非要等到地脉异动、局面近乎无法收拾时才“适时”出现?
“固守待援,切莫妄动”。这八个字,听起来是稳妥之策,但细细品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在说:原地待着,别添乱,等我们来处理。
那是一种将自身置于绝对掌控者位置的姿态。
林宵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九叔。九叔也曾是玄云宗的人,但他选择了离开,隐居于此,最后莫名逝去,只留下一枚铜钱和未尽的嘱托。九叔对玄云宗,到底是什么态度?是失望?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
他又想起了那本《万蛊秘典》,想起了裂谷下的祭坛,想起了后山那根诡异的“钉子”……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布局。玄云宗在此局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是布局者?是清道夫?还是……别的?
如果……如果玄云宗并非救世主,而是……这一切的根源,或者至少是知情者和纵容者呢?
那他们的“援军”,带来的会是拯救,还是……彻底的毁灭?
这个念头,让林宵不寒而栗。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入口,眼前只有一条被微弱火光照亮的小路(玄云宗的援军),而四周则是无尽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踏上这条路,可能得救,也可能坠入更深的深渊。
他没有选择。
以他目前的力量,根本无法独自对抗这席卷一切的灾难。他需要外力,需要信息,需要破局的关键。玄云宗的到来,无论其目的为何,都将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唯一变数。
他必须利用这个变数。在“援军”到达之前,尽可能恢复力量,查明真相,至少……要掌握一定的主动权,而不是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期待与警惕,希望与恐惧,像两股乱麻,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晚晴。
苏晚晴靠坐在墙边的阴影里,脸色依旧苍白,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着。她似乎也在调息,但林宵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并不平稳。
她的沉默,比林宵的复杂心绪,更让人担忧。
林宵知道,苏晚晴与玄云宗的关联,远比他更深,也更复杂。她是守魂人,而守魂一脉,似乎与玄云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曾是附属。她对玄云宗的了解,也远非自己可比。
那纸鹤上传来的、纯正而高远的道韵,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是重归宗门的希望?还是触及不愿回忆的过往的恐惧?
她此刻的默然,底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是和她一样,在权衡利弊,在希望与恐惧间挣扎?还是……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林宵张了张嘴,想问问她的看法,但看到她那紧闭的双眸和微微蹙起的眉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言语可能都是多余的。有些压力,必须自己承受;有些决定,必须自己做出。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祠堂里,相对无言。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隐隐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地脉余震的低沉呜咽。
一种沉重的、山雨欲来的寂静,笼罩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有些空洞,望着祠堂屋顶的破洞,那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露了出来。
“他们……快到了。”她忽然轻声说,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很久没有开口。
林宵心中一凛:“你怎么知道?”
苏晚晴没有看他,依旧望着那片天空,眼神没有焦距:“感觉……空气中的‘道韵’……在变化。很微弱,但……越来越清晰了。带着一种……急切。”
急切?
林宵捕捉到了这个词。玄云宗的人,在急切什么?是因为地脉异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还是……在赶时间,怕别的什么变故发生?
就在这时——
“林宵哥!晚晴姐!”
阿牛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祠堂外由远及近!他猛地推开虚掩的门,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村子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喊道:
“不好了!李……李婆婆她……她好像……好像不行了!她……她让俺赶紧来叫你们!说……说有要紧事……托付!”
李婆婆?钱寡婆?
林宵和苏晚晴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
在这个玄云宗将至、风雨飘摇的紧要关头,这位知晓诸多隐秘、精神濒临崩溃的守魂老人,突然要“托付”?
这绝不会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