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念赐突然躬身,对着戚清辞行了一个大礼,上身弯折,头几乎垂到膝盖。
他的声音发颤。
“恳请先生赐教!”
戚清辞捏着茶杯,指尖停顿。他抬眼看去,杯中茶水晃动。
这个人态度还挺好的。
戚戚辞思索着,指点一下也不是不行,反正自己也只会嘴巴说说,真的去烧菜,他能把厨房给烧咯。
“也罢。”
既然少年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
戚清辞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你那道荷叶糯米鸡,糯米火候尚可,鸡肉却老了。”
“盐下得过早。鸡肉里的水分,在腌制时就被盐逼了出来。这还不算,你后厨的火功又过了头。肉失了水,再用大火去蒸,水分进一步流失,入口除了干柴,还能有什么?那点荷叶的清香,全白费了。”
沐念赐身体一僵,额上冒出汗来。
这话比直接说难吃更让他难受,因为句句在理。
戚清辞的话没有停。
“还有那道翡翠白玉羹,败在一个刀工上。”
“豆腐切得太厚,看着是块整豆腐,入口就散了。舌尖一顶,没体会到嫩滑,就碎成了几块,最多算一碗家常豆腐汤,怎么称得上一个‘羹’字?”
他说的每个字,都敲在沐念赐自己琢磨不透的地方。
“要用嫩豆腐,用快刀切成发丝,薄到能透光。入水能散开,聚拢又能成形。再用顶级的香菇丝、火腿丝吊出鲜汤。这样做出来的羹,汤色清亮,豆腐洁白,才能叫脱胎换骨。”
沐念赐听得入了神。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磨毛了边角的皮面小本,用炭笔在上面快速记录,那样子很是专注。
“先生!您说的……分毫不差!都是闻所未闻的妙法!”
他抬头眼睛泛光看着戚清辞,脸因为激动而涨红。
“我总觉得这几道菜差了点什么,就是想不明白!听您一席话,胜过我十年苦功!我……我全明白了!”
戚清辞看着他,心里因美食提起的那点兴致又动了。
倒是个真心爱厨艺的,不是个纯粹的商人。
是真心求教,还是场面上的客套?
沐念赐接下来的举动回答了他。
“先生您稍候片刻!”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带起的风让桌上烛火晃动。
不过一刻钟,雅间的门再次被撞开。
沐念赐亲手端着托盘,跑得气喘,额上是汗,眼睛却亮得吓人。
托盘上,是一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糖醋鱼,香气与之前完全不同。
“先生!您再尝尝这个!”
“我刚才让后厨的李师傅,完全按您的法子重做了一遍!”
戚清辞眉梢动了动,重新拿起筷子。
这一次,天差地别。
筷尖触到鱼皮,表皮酥脆。鱼肉入口,细嫩顺滑。
酸甜的味道不再抢占先机,反而将鱼肉的鲜美托了出来。最后那勺滚油和陈醋催发出的香气,让味道在口中散开,余韵悠长。
卧槽。
这味道,绝了!
这小酒楼的厨子可以,悟性不差,执行力也强。
戚清辞放下筷子,看向沐念赐,眼神里有了赞许。
“你这厨子,有几分灵性。”
沐念赐一听,脸上的笑容完全舒展开来。
“那是!李师傅可是我三顾茅庐才请来的大厨!”
他挠了挠头,又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要不是先生您指点,我们就是想破脑袋,也到不了这个境界。先生,您才是真正的高人!”
戚清辞摆了摆手。
高人个屁。
老子不过是在皇宫里,见的、吃的好东西多了点罢了。
他面上不显,只淡淡一笑。
“行了,菜不错,你去忙你的。”
“我用完膳便走。”
沐念赐一听这话,心里一紧,急忙上前一步。
“别啊!先生!”
他眼神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诚意。
“先生,在下沐念赐,是这小馆的东家。不知可否有幸,与先生交个朋友?”
“您以后但凡来小店,所有吃食,分文不取!”
沐念赐说这番话也是有着心里的小算盘的,就被戚清辞这么一点拨,菜品味道直接飞升,这要是打好关系,后面的菜品再求着指点指点,那他这家酒楼不得名气大涨!
戚清辞看着他那副样子,有些想笑。
这就开始拉拢了?这人也太自来熟了。
吃顿饭而已,就要拜把子?
他的目光落在沐念赐那双明亮的眼睛上,心里动了一下。
戚清辞并没有看出恶意。
罢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
至少,这双眼睛里没有算计,干净得很。
他伸出手,在沐念赐惊愕的注视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叫……戚安之。”
差点把‘清辞’说出来,还好脑子转得快。那个名字,还是埋葬了吧。
沐念赐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喜悦让他一把抓住戚清辞的手,握得很紧。
“戚兄!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戚清辞笑了笑,由着他。
这人,倒是挺实在。
他端起酒杯,沐念赐立刻会意,也端起自己的杯子,与他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许多,沐念赐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戚兄,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刚到咱们济州?”
“嗯。”戚清辞点头,目光掠过窗外陌生的街景,“今日刚到。”
“那住处可曾寻好?”
“还未。”戚清辞如实道,语气里有些疲惫,“正打算用完饭,去牙行看看,寻个落脚地。”
沐念赐一听,眼睛一亮,一拍大腿!
“这可巧了!我跟城西最大的那家‘通达牙行’的王掌柜是忘年交!人最是靠谱!”
“戚兄若不嫌弃,我带您过去?保准给您寻个称心如意的好地方!”
戚清辞思忖片刻,点了头。
“有劳。”
有个本地人带着,总比自己乱撞要强。
沐念赐见他答应,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那咱们现在就走!”
“等等。”戚清辞抬手拦住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这鱼,还没吃完。浪费可耻。”
沐念赐一拍脑门,嘿嘿直笑。
“瞧我这记性!戚兄您慢用,慢用!我这就去备车,在楼下等您!”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跑下了楼。
戚清辞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性子,真是比火还烈。
不过,这种不掺杂质的热情,倒让他紧绷许久的心,松动了些。
他慢慢享用完这顿午膳,这才起身下楼。
一辆马车已经候在门口,沐念赐正站在车边,一见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戚兄,请!”
两人上了车,向城西驶去。
车厢里,沐念赐的话匣子打开了,从济州哪条巷子的馄饨最正宗,到护城河里哪个季节的鱼最肥美,再到城外杏花村的酒娘酿的桂花酒有多香醇。
戚清辞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这家伙,倒是把济州府吃了个遍。
以后想吃点什么,找他准没错。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前停下。
宅子门脸不大,门口两株桂花树。
王掌柜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沐念赐便笑:“小沐,你可算来了,我按你家小厮传来的话,把最好的几处宅子都备下了。”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戚清辞,虽见对方身着布衣,但言行举止却很沉稳。
“这位想必就是戚公子了。”
沐念赐挺起胸膛介绍:“王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好友,我戚兄!”
虽然是今天第一次见面,但并不妨碍戚清辞直接成了他的好朋友。
简单说过几句,王掌柜便引着他们看房。
这处宅子是首选,一进门的院子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净,角落的几丛翠竹。往里走,是个小花园,几株秋菊开着,空气里有草木的香气。
戚清辞环视一周。
清静。离城里不远,也不吵闹。地方不大,一个人住正好。
他瞥了一眼院子后方,有一间带烟囱的独立小屋。
厨房倒是独立,油烟不会窜进主屋。不错。
“此宅作价几何?”他转身,直接问王掌柜。
王掌柜笑着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两纹银,一口价。”
戚清辞的眉头动了一下。
三百两?看来这济州物价不低。
不过,这点银子,比起自由和安宁,又算得了什么?幸好出逃前,哥哥给了他一堆银票,根本花不完。
他没有还价,点了头。
“买了。”
王掌柜和沐念赐都愣住了。
王掌柜下一秒满脸是笑:“好嘞!戚公子爽快!咱们这就回牙行办地契!”
管他钱怎么来的,只要能到他手里就行。
戚清辞随着王掌柜办妥了手续。他拿到房契,上面盖着官府朱印,墨迹未干。
他呼出一口气,很长。
终于,在这天地间,有了一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他提着包袱,回到新买的宅子。
推开那扇带着木香的院门,他没有立刻进屋,先在院子里站定。他伸出手,抚摸廊柱上的木纹,又走到那几丛翠竹前,指尖拂过竹叶。
戚清辞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着泥土、桂花和阳光的味道。
他这才走进主屋,扔下包袱。
整个人仰面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一声。
他自由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见鬼去吧。
老子,不伺候了!
戚清辞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