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吏“自尽”的消息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清晨略有回升的温度。灭口，如此干净利落，如此心狠手辣，彻底印证了凌越关于背后存在庞大黑手的推断。那封所谓的“认罪遗书”，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是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完美地切断了追查的线索。
然而，凌越并未感到沮丧，反而像是被激发了全部的斗志。对手越是狡猾狠辣，就越说明他逼近了核心！王书吏死了，但他生前的人际网络、他活动的轨迹、他留下的细微痕迹，不会立刻全部消失。
“秦虎，王书吏‘自尽’现场，是谁最先发现的？可有勘验？遗书内容如何？”凌越冷静地问道，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秦虎回道：“是其家仆清晨送饭时发现。按察使司的仵作已经去过，初步看确系自缢。遗书……内容大致是自称因贪图钱财，受‘海外商人’指使，在蜡烛和考生物品中做了手脚，意图制造混乱，愧对朝廷，遂以死谢罪。”
“海外商人？”凌越冷笑一声，“好一个死无对证。他家中可曾搜查？有无发现银两或与海外相关的物品？”
“搜过了，只找到零星几十两银子，并未见巨额外财。也无任何明显与海外有关的物件。”
“越是干净，就越有问题。”凌越目光锐利，“一个能策划如此精密阴谋、动用如此罕见毒物的人，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将‘海外商人’这种线索明晃晃写在遗书里？这分明是欲盖弥彰，想把我们的视线引向一个虚无缥缈的方向。”
他沉吟片刻，下令：“将提调官衙门所有与王书吏共事过的官吏，尤其是他上级、平级，全部‘请’到偏殿来。分开房间安置，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们互相交谈。”
“是！”
很快，七八个穿着吏员服饰的男子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他们大多面露惶恐，不明所以，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凌越并没有立刻去见他们，而是先回到了值房，再次拿出了沈荆澜的信。她的提醒和验证，在这次攻心战中，将是至关重要的武器。他看着那清秀的字迹，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冷静和力量。他特意将信纸放在案头显眼处，提醒自己，并非一人在战斗。
片刻后，他首先选择提调官衙门的一位老经历——吴经历进行问话。吴经历是王书吏的直属上司，为人看似圆滑低调。
凌越走进房间，神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惋惜：“吴经历，坐。不必紧张，只是循例问几句话。王书吏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真是令人痛心。”
吴经历连忙躬身：“是，是，下官听闻了，真是……真是想不到啊！平日里看着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怎么会……”他唉声叹气，表演得恰到好处。
“是啊，人不可貌相。”凌越点点头，仿佛闲聊般说道，“不过，他在遗书中提到受了‘海外商人’指使，本官倒是有些好奇。吴经历，你与他共事日久，可曾发现他与什么海外人士有过接触？或者，近期行为可有异常？比如，突然阔绰了？或者常去某些特别的地方？”
吴经历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状：“海外商人？从未听闻啊！王书吏家境寻常，为人也还算节俭，没见突然阔绰……异常嘛……”他沉吟了一下，“哦，前些日子他倒是请假去过几次城南的‘慈云斋’，说是家里老人信佛，去请些开光的物件。这算异常吗？”
慈云斋！凌越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与云游僧静元所在的“慈云寺”仅一字之差！是巧合吗？
他面上不动声色：“慈云斋？是家佛具店？”
“正是，听说掌柜的原本是东南沿海人士，店里有些番邦来的佛具香烛，在城里有些名气。”吴经历答道。
“多谢吴经历提供线索。”凌越微笑着结束了问话，让人送他回去，并特意嘱咐“暂时不要与他人议论此事”。
接下来，凌越又依次讯问了其他几名吏员。有人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语焉不详，有人则故意将话题引向王书吏可能赌博欠债之类无关的方向。
凌越耐心地听着，不时抛出一些模糊的、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他从不同人的口中，零碎地拼凑出王书吏近期的一些行为碎片：确实去过几次慈云斋、曾对东南沿海的风物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有几次下班后不知去向、以及……曾在酒后含糊地提过“要干一票大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这些碎片，逐渐指向一个方向。
最后，凌越让人请来了提调官衙门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赵知俭，赵典吏。此人与王书吏平级，但资历更老，据说两人关系不算和睦，常有些小摩擦。凌越选择他最后问话，自有深意。
赵典吏年约四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看起来颇为精明强干。他进入房间后，神态比其他吏员要镇定得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凌副使。”他微微拱手，礼节周到，却透着一股疏离。
“赵典吏，请坐。”凌越态度依旧平和，“想必你也知道王书吏的事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赵知俭叹了口气，摇头道：“确是令人扼腕。虽与王兄偶有龃龉，但同衙为吏，见他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亦是不忍。只望他能在遗书中幡然醒悟，道明原委，也不枉同僚一场。”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哦？赵典吏觉得，他的遗书，道明了原委吗？”凌越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紧盯着对方。
赵知俭微微一怔，随即道：“遗书所言，自是……自是王兄临去前的忏悔。贪图钱财，勾结外邦，实乃罪有应得。”他巧妙地将问题推回了遗书内容。
“海外商人……”凌越轻轻敲着桌面，仿佛在思考，“如此大的手笔，动用罕见奇毒，就为了在科举考场制造些混乱？赵典吏，你觉得这逻辑通吗？”
赵知俭面色不变：“下官愚钝，不敢妄加揣测。或许……或许其中另有隐情，非我等所能知。”
“隐情？”凌越忽然身体前倾，目光如刀，直刺对方，“比如，那所谓的‘海外商人’，根本子虚乌有。真正的指使者，或许就隐藏在这贡院之内，甚至……就在这提调官衙门之中？”
赵知俭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虽然极力掩饰，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没有逃过凌越的眼睛。他强自镇定道：“凌副使此言……何意？下官……下官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凌越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份关于蜡烛增配的批条副本，轻轻放在桌上，“这份增加丙字、戊字甬道蜡烛配给的批条，上面的笔迹，经过比对，似乎与王书吏的日常笔迹略有不同啊。倒更像是……赵典吏你的手笔？”
轰隆！如同一声惊雷在赵知俭脑中炸响！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抬起头，失声道：“你……你血口喷人！”声音已然变调。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验便知。”凌越语气冰冷，“还有，王书吏生前最后一次去‘慈云斋’，据掌柜回忆，并非一人前往，而是与一位‘气度不凡的官爷’同去。掌柜虽不识那人面貌，却记得那人腰间挂着一枚独特的‘青玉貔貅’挂件……”
凌越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知俭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但赵知俭的下意识动作，却是猛地用手捂向原本悬挂玉佩的腰间！这个动作，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骇！
“赵典吏，”凌越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步步紧逼，“你与王书吏同去慈云斋，采购那含有‘彼岸香’的毒烛芯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会成为你的催命符？你以为王书吏一死，就能高枕无忧了？你背后那位‘老先生’，此刻还能保得住你吗？”
“老先生”三个字，是凌越从其他吏员零碎话语中拼凑出的一个模糊称谓，此刻被他用来做最后的诈唬！
赵知俭的心理防线，在这一连串精准打击下，彻底崩溃了！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绝望。
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嘶声道：“不……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王书吏逼我的……还有……还有那位‘老先生’……我……我也是被逼的啊……”
攻心为上，心防已破！
凌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锐利。
“说！那位‘老先生’是谁？！慈云斋的真实背景是什么？！你们在贡院下毒，究竟意欲何为？！”
真相，即将大白。而那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海灯油”与东南阴谋，也终于要露出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