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把林薇和姑娘裹得密不透风。
铁链再次缠上脚踝时,林薇没挣扎。生锈的铁环磨着旧伤,疼得她额头冒汗,可心里那点支撑着她的火苗,却比任何时候都旺。小花已经坐在镇上中学的教室里了,这个念头像块暖石,焐着她冰凉的骨头。
姑娘把仅存的一块窝头掰了一半塞给她,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玉米饼。“娘,您吃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等出去了,俺再给您找吃的。”
林薇摇摇头,把窝头推回去:“你吃,你年轻,扛不住饿。”她看着姑娘手腕上的淤青——那是刚才拦王小宝时被打的,心里像被针扎似的,“是我连累了你。”
“说啥呢。”姑娘红了眼,“要不是您,俺早死了。小花能出去,是您拿命换的。”
柴房里没水,口干得像要冒烟。林薇咳得厉害,每咳一下,肋骨就像被扯着疼。姑娘就用衣角沾了点自己的口水,小心翼翼地抹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这样被锁了三天,王小宝才消了气,把她们放出来。林薇刚站起来就踉跄着差点摔倒,后背的伤结了黑痂,一动就裂开,血顺着衣服往下渗。
王婆子站在门口啐了一口:“贱骨头就是贱骨头,不打不成器。”
林薇没理她,径直去了菜地。时令已是深秋,菜地里的萝卜该收了,她得趁着天晴挖出来,不然冻在地里就坏了。弯腰时,后背的疼让她眼前发黑,她就跪着挖,膝盖在冰冷的泥地里硌出两道印子。
姑娘想过来帮忙,被她拦住了:“你去给小花洗点衣服,等她放假回来穿。”
小花在镇上住读,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林薇都要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盼,把攒下的鸡蛋煮好,把晒干的红薯干装在布袋里,像供奉神明似的捧着。
可王小宝不允许她们跟小花多说什么。每次小花回来,他都像看贼似的盯着,只要林薇和姑娘跟小花说超过三句话,他就开始骂人,有时还会动手。
有次小花偷偷塞给林薇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奶奶,娘,我想你们。”林薇把纸条揣在怀里,贴在心口,夜里就着月光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把纸都泡软了。
姑娘也想小花,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夜里偷偷给小花缝衣服,针脚密得像蜘蛛网。“等小花再大点,能自己挣钱了,就好了。”她常常这样对林薇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林薇只是笑。她知道这有多难。大山像个巨大的漩涡,多少人拼了命想往外爬,最终还是被卷了回来。可她还是愿意信,愿意等。
小花念初三那年,县里的高中来镇上招生,说成绩特别好的可以保送。小花的老师捎信回来,说小花有希望,让家里准备准备,到时候去县里参加面试。
林薇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她翻出自己藏在炕洞里的那个布包,里面是她这几年攒下的钱,零零碎碎加起来有几十块。“够了,应该够了。”她数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抖得厉害。
可王小宝听说后,把布包抢过去扔在地上,钱撒了一地:“还想去县里?我看你们是想上天!告诉你,这事想都别想!等她初中毕业,就给她找个婆家,彩礼钱正好给我买头耕牛!”
“你敢!”林薇第一次对王小宝吼,声音嘶哑却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小花是要考大学的!你要是敢拦着,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抄起墙角的镰刀就往脖子上划,被姑娘一把夺下来。姑娘抱着她哭:“娘!您别这样!咱们再想办法!”
王小宝被她吓住了,愣了半天,骂骂咧咧地走了,却把家里的钱都藏了起来,连王婆子的私房钱都没放过。
林薇知道,跟他硬拼是没用的。她得想个办法,既能让小花去县里,又不能让王小宝起疑心。
夜里,她悄悄去找姑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姑娘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了下去:“这能行吗?要是被发现了……”
“没别的办法了。”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是小花最后的机会。”
几天后,姑娘突然说自己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林薇就“急”得不行,拉着王小宝说:“快!快送她去镇上医院!再拖就出人命了!”
王小宝本不想管,可看着姑娘疼得脸色惨白,怕真出了人命,到时候人财两空,只好不情不愿地套了牛车,拉着姑娘去镇上。林薇也跟着去了,说要帮忙照顾。
到了镇上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劳累过度,开了点药就让回来。林薇却拉着王小宝说:“既然都来了,不如给小花买点东西吧?她快考试了,得补补。”
王小宝不耐烦,可架不住林薇软磨硬泡,加上刚从医院出来,心里还有点虚,就答应了。
林薇拉着姑娘,说是去供销社买东西,让王小宝在外面等着。进了供销社,她却拉着姑娘直奔中学。小花正在上课,她们就在教室外面等。
下课铃一响,小花看到她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奶奶!娘!你们怎么来了?”
“别说话,跟我们走。”林薇拉着小花就往外跑,姑娘跟在后面,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们绕到供销社后面,林薇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小花:“这里面有钱,还有你娘给你缝的衣服。你现在就去县里,找你的老师,参加面试。别回头,别惦记家里,好好考试,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再也别回来。”
小花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奶奶,你们……”
“听话!”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这是你唯一能走出大山的机会。我们没事,你走了,我们就放心了。”
姑娘抱着小花,哽咽着说:“到了外面,照顾好自己,别受委屈。”
王小宝的声音在远处传来:“你们在磨蹭啥?!”
“快走!”林薇推了小花一把,“别回头!”
小花看着奶奶和娘,咬了咬牙,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奶奶和娘站在原地,像两尊雕像,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却显得那么单薄。
林薇看着小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拉着姑娘,深吸一口气:“走吧,该回去了。”
回到供销社门口,王小宝果然起了疑心:“小花呢?你们刚才干啥去了?”
“小花上课呢,我们没敢打扰,买了点东西就出来了。”林薇强装镇定,把手里的几包饼干递给他,“你看,给你买的。”
王小宝接过饼干,狐疑地看了她们几眼,没再追问。回去的路上,牛车晃晃悠悠,林薇靠在车板上,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她知道,这次是真的放手了。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花身上,像当年把那半本旧书藏进炕洞一样,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回到家,王小宝果然发现不对劲。他去中学问,老师说小花一早就请假走了。他顿时明白了,疯了一样冲回家,把林薇和姑娘拽到院子里。
“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王小宝红着眼,像头发疯的野兽,抓起墙角的扁担就往林薇身上打。
“我不知道!”林薇死死地护着姑娘,任由扁担落在背上,“你要打就打我!”
扁担一下下落在身上,疼得她几乎晕厥,可她嘴里只有一句话:“小花走了,她自由了……”
姑娘也被打得浑身是伤,却死死地抱着林薇,不肯撒手。
王婆子在一旁哭天抢地:“作孽啊!这是要断了我们王家的根啊!”
邻居们都来看热闹,有人劝,有人骂,更多的是冷漠的旁观。
林薇被打得趴在地上,意识模糊间,仿佛又看到了小花跑远的背影。那背影轻快而坚定,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鸟,飞向了她从未见过的天空。
她笑了,笑得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
值得。
一切都值得。
她和姑娘被锁在柴房里,这一次,王小宝下了狠手,不给吃不给喝,铁链勒得骨头生疼。可林薇一点都不觉得苦,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几天后,她们被放出来时,两人都瘦得脱了形,走路都打晃。王婆子见了,只是翻了个白眼,没再骂。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觉得她们已经成了废人,没必要再费力气。
林薇依旧每天干活,只是动作更慢了,背也更驼了。她常常坐在门口,望着通往镇上的路,一看就是一下午。姑娘知道她在想小花,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给她端杯热水,放在手边。
她们不知道小花有没有考上高中,不知道她在县里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有没有安全。她们像两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物件,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一天天熬着。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山里的桃花开了又谢,玉米收了又种。林薇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常常咳得喘不过气。
这天,她正在院子里晒玉米,忽然听到村口传来鞭炮声。她抬起头,眯着眼睛往村口望,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
不一会儿,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激动得声音都在抖:“娘!是小花!小花寄来的信!她考上高中了!在县里!”
林薇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玉米棒掉在地上。她接过信,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拆不开信封。信纸是印着花纹的,上面的字娟秀工整,和当年那张歪歪扭扭的纸条判若两人。
“奶奶,娘,我考上高中了,老师说我考得很好。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等我放假,就……”
林薇看到“放假就”三个字,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模糊了后面的字迹。她知道小花想说什么,可她不能让她回来。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怀里,对姑娘说:“别让小宝看到。”
姑娘点点头,眼眶红红的。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饱经风霜的女人站在院子里,望着远方,脸上都带着一丝微弱的笑容。
虽然依旧身处囚笼,可她们知道,有一只鸟,已经飞出了大山,飞向了她们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