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刺入眼帘的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紧随而来的，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酷寒。
通道外，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不足十步。
『老天爷……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开口，话音未落，就被灌了一嘴的雪。
『殿下，我们……我们出来了！』
小安子扶着洞口的石壁，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茫然。
萧云庭没有说话，他背着拓跋烈，感受着怀中之人滚烫的体温和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他知道，真正的赛跑，现在才开始。
『殿下，现在怎么办？』
张谦走到他身边，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他手下的府兵只剩下三个，个个带伤。
幸存的两个狼骑兵，巴图和赤鲁，快步冲到萧云庭面前，目光死死地盯着他背上的拓跋烈。
『我们狼王怎么样了？』
巴图的声音沙哑，眼神里混杂着感激、怀疑和深深的忧虑。
『还活着。』
萧云庭将拓跋烈小心地交给张谦和另一个府兵，自己则蹲下身，抓起一把雪，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混沌的大脑清醒一些。
『但如果三个时辰内找不到避风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会冻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里是朔州北部的燕回山脉。』
萧云庭站起身，环顾四周，试图从一片白茫茫中辨认出任何有用的地标。
『我们必须往东南方向走，翻过这座山，才有可能找到人烟。』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燕回山？』
赤鲁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他们草原人最懂山脉，可是在这样的暴雪天里，连最有经验的猎人都可能迷路。
萧云庭看了他一眼。
『我母亲的遗物里，有整个北境最详细的地图，包括星图和山川走向。』
他没有过多解释，现在不是建立信任的时候，是下达命令的时候。
『小安，把所有能用的皮毛、衣物，都裹在狼王身上，不能让他再失温。』
『张谦，清点我们剩下的所有物资，食物、水、伤药，还有武器。』
『巴图，赤鲁，你们是草原上最好的斥候，在这种天气下，什么动物最可能出没？』
一连串的命令，让原本慌乱的众人找到了主心骨。
巴图和赤鲁对视一眼，巴图沉声回答。
『雪狼。这种天气，只有最耐寒的雪狼群才会出来觅食。它们很危险。』
『很好。』
萧云庭的回答让两个狼骑兵都愣住了。
危险，怎么会很好？
『危险，也意味着生机。』
萧云t庭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脸。
『我们没有食物了。想活下去，就要从狼嘴里抢食，甚至……把狼当成食物。』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去猎杀最凶残的雪狼群？这听起来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殿下……这……』张谦面露难色。
『没有别的选择。』
萧云庭打断了他。
『现在，立刻出发。一个时辰后，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挡风的山洞或者背风坡。走！』
他率先背起拓跋烈，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风雪之中。
其他人看着他的背影，尽管心中充满疑虑，也只能咬着牙跟了上去。
风雪比想象的还要大。
队伍行进得异常艰难，积雪最深处能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拓跋烈的状况越来越差，他开始说胡话，身体时而滚烫如火，时而冰冷如铁。
『水……额吉……水……』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双手在空中乱抓。
萧云庭只能让小安子时不时地撬开他的嘴，喂一点融化的雪水进去。
两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殿下……我不行了……』
一个年轻的府兵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再也不想起来。
『起来！』
张谦厉声喝道，『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可是……可是真的走不动了啊……』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巴图突然停下了脚步，举起了手。
『等等！』
他趴在雪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地听着。
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凝重。
『狼！很多！正在朝我们这边来！』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快！找掩体！』
萧云庭立刻下令。
幸好，他们不远处就有一片凸出的岩壁，下面刚好形成了一个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凹陷。
众人连滚带爬地躲了进去，将拓跋烈放在最里面。
没过多久，风雪中，出现了一个个绿油油的光点。
二十多头体型健硕的雪狼，呈半月形，将他们包围在了岩壁下。
为首的一头雪狼，体型比其他的同类要大上一圈，浑身雪白的毛发没有一丝杂色，它站在一块岩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眼神冰冷而残忍。
『是狼王……』
赤鲁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我们死定了……』
『闭嘴！』
萧云庭低喝一声，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张谦，把所有的火油都拿出来，把布条分下去。』
他转向巴图和赤鲁。
『你们的弯刀，是这里最锋利的武器。等一下，我会让它们冲进来，你们两个，负责解决冲在最前面的。记住，不要恋战，一击之后立刻后退。』
巴图看着萧云庭，眼神复杂。
『你……你想做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根本挡不住它们。』
『谁说要挡了？』
萧云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要……请它们吃顿大餐。』
他让张谦把所剩不多的干粮全都拿了出来，磨成粉末，然后又从伤药包里，拿出几包有特殊气味的草药，混了进去。
『这是什么？』小安子不解地问。
『狼不喜欢这种味道，但饿极了的野兽，是不会挑食的。』
萧云庭解释道，『我要激怒它们，让它们失去理智。』
他让一个府兵，将混合了草药的粉末，朝着狼群的方向撒了过去。
粉末被风一吹，立刻散开。
狼群出现了一阵骚动，几头雪狼闻到那股味道，烦躁地刨着地。
头狼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似乎在警告。
萧云庭没有停下。
『继续！把我们能扔的东西都扔出去！用石头砸它们！』
几个府兵壮着胆子，捡起石块，朝着狼群扔去。
这种挑衅，终于彻底激怒了狼王。
『嗷呜——！』
一声嘹亮的狼嚎响彻雪原。
所有的雪狼都红了眼睛，嘶吼着，朝着岩壁下的众人，发动了冲锋！
『来了！』
张谦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朴刀。
『点火！』
萧云庭冷静地下令。
几根浸了油的布条被点燃，扔进了众人面前的雪地里。
火光在风雪中摇曳，让冲在最前面的几头雪狼出现了一丝犹豫。
但它们身后的同伴推着它们，继续向前。
『就是现在！』
萧-云庭的声音响起。
巴图和赤鲁怒吼一声，从岩壁后闪身而出。
两道雪亮的刀光划破风雪！
『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两头雪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划开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白色的雪地。
血腥味，让狼群更加疯狂！
『退！』
巴图和赤鲁一击得手，立刻退回了掩体。
狼群踏过同伴的尸体，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
『扔火把！』
萧云庭再次下令。
更多的火把被扔了出去，在狼群中炸开。
几头雪狼身上沾了火油，瞬间变成了火球，惨叫着在雪地里打滚。
狼群的冲锋势头，终于被遏制住了。
头狼在远处焦躁地踱步，它没想到这群看起来孱弱的猎物，竟然如此难缠。
『殿下，它们……它们好像怕了！』
一个小太监兴奋地喊道。
『不，它们只是在等。』
萧云庭的眼神依旧凝重。
『等我们的火油耗尽，等我们体力不支。』
他看了一眼躺在最里面的拓跋烈，那张英俊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青黑色。
毒素，在加速扩散。
不能再等下去了。
『张谦，你带两个人，守住左边。』
『巴图，赤鲁，你们守住右边。』
『小安，你和剩下的人，照顾好狼王，随时准备补充火把。』
萧云庭脱下自己身上厚重的裘皮大衣，只留下一身劲装。
他从一个府兵手里，拿过了一把长枪。
『殿下！您要干什么？！』
张谦大惊失色。
『擒贼先擒王。』
萧云庭的目光，锁定了远处岩石上的那头白色头狼。
『不杀了它，我们谁也走不了。』
『不行！太危险了！』
巴图立刻反对，『让我去！我的命不值钱！』
『你的刀太短，够不着它。』
萧云庭的声音不容置喙。
『而且，只有我，知道它最大的弱点。』
他深吸一口气，对众人说道。
『听着，我出去之后，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用火，封死洞口，保护好拓跋烈。』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一个闪身，冲入了风雪之中。
『殿下！』
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
萧云庭的动作很快，他没有直线冲向头狼，而是绕着一个弧线，利用岩石和风雪，不断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
头狼显然也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发出一声咆哮，几头雪狼立刻分出来，朝着萧云庭包抄过去。
萧云庭不与它们缠斗，只是不断地闪避，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那头狼王。
就在他吸引了大部分雪狼注意力的同时，他突然改变方向，脚下猛地发力，朝着头狼所在的那块岩石，冲了过去！
头狼似乎没想到他敢如此大胆，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就是这个瞬间！
萧云庭手中的长枪，如同毒龙出洞，带着破风之声，直刺头狼的咽喉！
头狼反应极快，身体向后一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但长枪的枪尖，依旧在它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嗷！』
头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鲜血染红了它雪白的毛发。
受伤的野兽，最为可怕。
它彻底被激怒了，放弃了指挥，猛地从岩石上扑下，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萧云庭咬了过来。
萧云庭早有预料，他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
在头狼即将咬到他的瞬间，他猛地将长枪插入雪地，借助枪杆的弹力，身体腾空而起，灵巧地落在了头狼的背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洞口的众人都呆住了。
『他……他怎么会……』
巴图喃喃自语，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战斗方式。
萧云庭骑在狼背上，任凭头狼如何疯狂地甩动，都稳如泰山。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狼的弱点，不是眼睛，不是咽喉。』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
『是它们的脊椎。』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入了头狼后颈与脊椎连接的那个最脆弱的凹陷处！
『噗！』
匕首没柄而入。
头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它眼中的凶光，迅速地黯淡下去。
『砰』的一声，它栽倒在雪地里，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狼王一死，剩下的雪狼群顿时乱了阵脚，它们发出几声悲戚的哀嚎，再也不敢恋战，夹着尾巴，四散而逃，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一场生死危机，就此化解。
岩壁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那个站在狼王尸体旁，浑身浴血，拄着长枪，剧烈喘息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张谦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人冲了出去。
『殿下！您没事吧！』
萧云庭摆了摆手，一口气泄下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几乎要散架。
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我没事。』
他看了一眼狼王的尸体，『把这些狼都处理了，我们有食物了。』
巴图和赤鲁也走了过来，他们看着萧云庭，眼神中再也没有了怀疑，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丝……恐惧。
这个七王爷，和他病弱的外表，完全不符。
他的冷静，他的智谋，还有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都让他们感到心悸。
夜幕降临。
众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山洞。
洞里升起了篝火，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
萧云庭没有休息，他一直在照顾拓跋烈。
他用雪狼的脂肪熬了油，混合着草药，敷在拓跋烈的伤口上。
又用最嫩的狼肉，熬了一锅肉汤，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可是，拓跋烈的状况，依旧没有好转。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体温也开始下降。
『殿下……狼王他……』
小安子看着拓跋烈，眼圈都红了。
萧云庭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拓跋烈冰冷的手。
就在这时，拓跋烈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浑浊，找不到焦点。
『拓跋烈？你醒了？』
萧云庭心中一喜。
拓跋烈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
『听……听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抓住了萧云庭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如果……我死了……』
『闭嘴！』
萧云庭低吼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拓跋烈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了摇头。
『黑狼部……有内鬼……是乌赫安插的人……』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是带着黑丝的血。
『他叫……哈丹……是我的……副将……』
拓跋烈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不甘。
『他……他想联合秃鹫部……吞并我们……这次打草谷……就是他……怂恿的……』
萧云庭的心，沉了下去。
『你……你欠我一条命……』
拓跋烈的眼神，开始涣散。
『帮我……清理门户……别让我的族人……跟着一个叛徒……走向灭亡……』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
『拓跋烈！』
萧云庭摇晃着他的身体，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殿下……』
张谦和巴图等人也围了过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
萧云庭缓缓地松开手，站起身。
他看着洞外茫茫的风雪，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问。
巴图看了一眼天色，又感受了一下风向。
『最多……还有一天半。暴雪过后，就是最冷的时候，到时候，狼王他……恐怕撑不住了。』
一天半。
而他们距离地图上标注的『苍龙之脊』，至少还有一天的路程。
时间，已经不够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队伍就再次出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区域。
一座巍峨的雪山主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山峰，如同巨龙的脊背，直插云霄。
『苍龙之脊！』
张谦激动地喊道，『殿下！我们到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希望。
然而，当他们走近之后，那丝希望，瞬间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在他们和雪山主峰之间，横亘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
裂谷宽达百丈，两侧是光滑的冰壁，下面是漆黑的云雾，根本看不到底。
凛冽的寒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带着死亡的气息。
『这……这怎么过去？』
一个府兵的声音都在发抖。
所有人都呆住了。
千辛万苦，历经生死，好不容易找到了目的地，却被一道天堑，挡住了去路。
巴图和赤鲁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他们跪在地上，朝着苍龙之脊的方向，发出了悲怆的哀嚎。
『狼王……长生天……难道你真的要抛弃你的子民吗？』
张谦和小安子，也无力地垂下了头。
绕路，已经不可能了。
拓跋烈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萧云庭站在悬崖边，看着对面的雪山，一言不发。
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都嵌入了掌心。
难道，真的要放弃了吗？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烈，死在自己面前吗？
不。
他萧云庭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母亲留下的那些知识，那些图纸，如同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机关术，工程学，流体力学……
忽然，一幅残缺的图纸，定格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对巨大的翅膀，结构精巧，线条流畅。
图纸的旁边，有两个古老的篆字——『飞鸢』。
墨家的机关造物，一种简易的滑翔翼。
萧云庭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了一道光芒。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身后已经陷入绝望的众人。
『殿下……』
张谦看着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云庭没有理会他，他走到巴图和赤鲁面前。
『你们，是草原上最好的攀岩者，对吗？』
两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这座悬崖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萧云庭指着身后的万丈绝壁。
『雪狼的骨头，它们的皮，还有最坚韧的藤蔓。』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这个时候，找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萧云庭没有解释，他走到悬崖边，迎着刺骨的寒风，张开了双臂。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们不绕路。』
张谦愣住了。
『那我们……』
萧云庭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弧度。
『我们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