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号角声撕裂了有莘氏主营地上空积郁已久的阴霾。当敖和石虎率领的战士们，押送着缴获的幽磷矿，带着一身征尘与胜利的荣光，踏过那道由巨木和岩石垒砌的寨门时，整个部落沸腾了。
妇孺老幼涌上街道，他们看着战士们虽然疲惫却挺直的脊梁，看着那些闪烁着不祥幽光却被视为战利品的矿石，看着队伍中虽有伤者却无一人被遗落的完整阵型，压抑已久的担忧、恐惧以及对胜利的渴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欢呼声、哭泣声、呼唤亲人名字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充满力量的热流，冲刷着每个人心中的不安。
这是自九黎威胁显现以来，有莘氏取得的第一场干净利落、成果斐然的主动出击。它不仅是一次战术上的胜利，更是一次精神上的涅盘，证明了九黎并非不可战胜，证明了有莘氏在绝境中依然拥有撕裂黑暗的爪牙。
然而，部落的高层，那些肩负着引领整个族群命运重任的人们，在短暂的欢庆之后，心情却愈发沉重与复杂。胜利的光芒，照亮了前路，也清晰地映出了横亘在脚下的两条截然不同的岔路——一条是恪守千年传统，依靠血肉与勇气硬撼强敌的已知之路，虽充满荆棘，却路径清晰；另一条，则是借助那神秘莫测、福祸相依的灵气之力，踏入一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迷雾。
抉择的时刻，到了。
次日清晨，当初升的阳光刚刚驱散山谷间的薄雾，有莘氏最宏伟的建筑——祖祠大殿内，已然气氛凝重。熊熊燃烧的篝火在大殿中央的石坑中跳跃，映照着四周墙壁上刻画着先祖狩猎、祭祀、征战故事的古老壁画。壁画上的先民们，手持石矛木弓，与巨兽搏斗，与自然抗争，那股蛮荒而质朴的气息，仿佛透过石壁，弥漫在整个空间，无声地审视着今日的集会。
这是全部落议会。出席者，包括了主营地所有德高望重的长老、各战士大队的代表，以及刚刚立下大功、风尘仆仆从悟道岩赶来的玄明与石虎。敖，作为战士们的最高统领，身穿庄重的礼服，坐在了苍澜酋长的右下首，面色沉肃，目光如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苍澜酋长端坐于主位，背后是象征部落权力的巨大兽首图腾。他环视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诸位！黑水溪一役，我们英勇的战士们，用他们的智慧与鲜血，为我们有莘氏赢得了一场久违的胜利！他们证明了我们的敌人并非不可战胜！”
殿内响起一阵低沉的、克制的赞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苍澜身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苍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升，“胜利的光辉，不能掩盖我们面临的严峻挑战，更不能让我们忽视内部存在的分歧与隐患！九黎依旧强大，其巫术诡谲难防。而我们自身，在寻求力量对抗强敌的道路上，也出现了新的变化，乃至……风险。今日召集议会，便是要将一切摆在明处，共同议定我有莘氏的未来走向！”
他目光转向玄明：“玄明长老，请你向议会陈情。”
玄明缓缓站起身，他手持木杖，步履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面向众人。他的目光平和而坦诚，没有丝毫躲闪。他没有急于陈述悟道岩的成果，而是首先深深一躬。
“诸位长老，各位战士，有莘氏的兄弟姐妹们。”玄明的声音清晰而舒缓，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首先，我必须向部落请罪。在悟道岩的研究中，我们未能预见并完全防止‘网缚者’事件的发生，致使部落承受了损失，引发了恐慌与疑虑。此乃我玄明失察之过。”
这番开场白，让原本有些躁动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原本对悟道岩抱有最深疑虑的几位长老，也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坦诚，有时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紧接着，玄明开始详细阐述“网缚者”的成因。他没有使用晦涩的术语，而是用最朴素的比喻，解释了那异种灵气如同“具有意识的藤蔓”，如何侵入心神，扭曲意志。他描述了研究初期的艰难，以及发现“心盾”与“灵气过滤器”的偶然与必然。
然后，他提到了风。
“……风，那个曾经被侵蚀了心智的年轻战士。”玄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欣慰，“他是我族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被成功逆转的‘网缚者’。过程极其凶险，依赖于他自身坚韧的意志，依赖于‘心盾’的守护，也依赖于我们尚不成熟的疏导之法。如今，他虽然灵气尽失，身体虚弱，但神智已彻底清明，正在悟道岩静养。他，便是我们研究价值最直接的证明，也警示我们，这条路，必须如履薄冰，慎之又慎。”
他展示了关于“心盾”和“过滤器”的研究进展，强调了它们对于抵御精神侵蚀、净化狂暴灵气的重要性。“诸位，灵气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无法因噎废食，因为恐惧而彻底封闭这条可能带来希望的道路。但我们更不能盲目冒进，必须为其构筑坚固的堤坝，找到过滤泥沙的方法。这，便是悟道岩目前乃至未来长期的核心使命。”
玄明陈述完毕，再次躬身，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众人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从“网缚者”的可逆，到“心盾”与“过滤器”的存在，再到那条清晰呈现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科研路径。原本笼罩在悟道岩上的神秘与恐惧的面纱，被玄明亲手揭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复杂而严谨的真相。
这时，敖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走向大殿中央的步伐沉重而坚定。篝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玄明长老的话，我听了。”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大殿中回荡，“黑水溪一战，我亲眼所见。预警灵纹，让我们提前发现了暗哨；灵纹武器，撕开了血灵卫的防御；尤其是那‘心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虎，“确实挡住了巫觋的邪术。这些，对我族的战斗，有帮助，有大帮助！这一点，我敖，绝不否认！”
他的肯定，掷地有声，让许多传统派的战士代表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但是！”敖的话锋陡然变得凌厉，如同出鞘的战刀，“力量越强，风险越大！‘网缚者’就是血淋淋的教训！今天能救回一个风，谁能保证明天不会出现十个、百个救不回来的‘风’？谁能保证，这些灵纹、心法，不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不会在我族内部滋生新的祸患？”
他环视全场，目光灼灼：“我们不能因为打赢了一场仗，就忘乎所以！对于灵气的研究和应用，必须加以最严格的约束！必须建立铁一样的规矩！每一个学习它的人，每一件运用它的器物，都必须处在最严密的监管之下！否则，我们不是在寻找对抗九黎的利器，而是在亲手孵化可能毁灭我们自己的妖魔！”
敖的担忧，代表了部落中相当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习惯了依靠自身肌肉力量与战斗技艺的战士们最朴素的恐惧。他的话语，将议会的气氛推向了更加激烈、更加深入的讨论阶段。
长老们纷纷发言。有的支持玄明，认为应当集中资源，加速悟道岩的研究，尽快将更多成果转化为部落的战斗力；有的则力挺敖，主张严格控制规模，甚至建议将悟道岩隔离出去，作为纯粹的试验场，避免其影响主营地的稳定。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几个核心问题上：悟道岩的定位、研究权力的归属、知识的传播范围、以及安全保障。
一位须发皆白，掌管部落祭祀的长老颤巍巍地说：“先祖以勇力与智慧立族，从未依赖过此等外物。过于追求奇技淫巧，是否会让我族儿郎失了血勇之心？”
石虎闻言，起身回应，语气恭敬却坚定：“长老，勇力并非鲁莽。预警灵纹让我们避免无谓伤亡，心盾让我们无畏邪术，这并非削弱血勇，而是让勇力用在更关键的地方，让战士们能更有效地杀敌，更安全地归来。黑水溪畔，没有一位战士因为使用了灵纹武器而退缩，反而因为有了更多手段，斗志更加昂扬！”
另一位负责后勤的长老则担忧资源：“支持悟道岩，意味着需要持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是在矿产、草药方面。如今备战压力巨大，是否值得？”
玄明平静回应：“一次黑水溪之战的缴获，其价值远超悟道岩数月的消耗。若能破解九黎巫术之谜，或制造出更强大的灵纹装备，其战略回报，将不可估量。这并非消耗，而是投资于未来。”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篝火添了又熄，熄了再燃。苍澜酋长始终端坐主位，凝神倾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不曾轻易表态。他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在激流与漩涡中，谨慎地把握着方向。
直到正午的阳光透过大殿顶部的缝隙，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争论的声音才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意识到，单纯的反对或支持都无法解决问题，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拥抱变革，又能管控风险的可行方案。
苍澜酋长知道，时机到了。
他缓缓站起身，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全场。“诸位，”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的忧虑，我都听到了。玄明长老的坦诚，敖长老的警醒，都有道理。我们有莘氏，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岔路口。后退，固守传统，我们或许能在九黎的威胁下苟延残喘，但结局很可能注定；前进，拥抱变化，我们则可能拥有抗衡甚至战胜强敌的力量，但也必须直面随之而来的未知风险。”
他目光扫过玄明和敖：“我们无法预知哪条路绝对正确。但我们能做的，是集中我们所有的智慧与勇气，在前进的同时，为自己打造最坚固的铠甲和最明亮的火把，去照亮前路的黑暗，去抵御可能的伤害。”
“因此，”苍澜的声音陡然变得高昂而决断，“我以有莘氏酋长之名，综合诸位意见，提出以下决议，提请议会公决！”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第一，正式承认‘悟道岩’为我有莘氏部落不可或缺、享有高度自治权的一部分！其研究活动，部落予以尊重和支持，但悟道岩需定期向部落议会详细汇报所有重大研究进展、潜在风险及应对措施！”
“第二，成立‘灵理司’！由玄明长老担任首席顾问，石虎队长及部分核心灵狩队员、主营地指派的代表——包括敖长老信任的副手烈山——共同组成！灵理司全权负责管理部落所有与灵气研究、应用相关事务，制定并执行严格的安全规范与修炼准则，拥有对违反规定者的调查与惩戒权！任何灵气的学习、应用，必须经过灵理司的审核与批准！”
“第三，向全部落，有条件、分批次地开放简化版《引气诀》（仅限强身健体、稳固心神篇）与《心盾观想法》（基础篇）！由灵理司负责选拔资质、心性合格者进行培训，优先考虑战士及有志于此的青年。严禁私相授受，违者重惩！”
“第四，部落将加大对悟道岩的物资支持力度，并将其防御体系，正式纳入我族整体防御规划，由敖长老统筹负责，确保其安全无虞！”
四项决议，条理清晰，权责分明。它既肯定了悟道岩的价值，赋予了其合法地位，又通过灵理司的架构，引入了监管与制衡。它有限度地开放了知识，试图将灵气修炼从少数人的“秘术”转化为可以提升部落整体实力的“资源”，同时又设置了高高的门槛和严格的纪律。
这是一个妥协的产物，是传统与创新两股力量碰撞、磨合后达成的微妙平衡。它并非完美，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它标志着有莘氏这个古老的部落，在生存的压力下，终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与务实态度，初步找到了一条融合勇武与智慧的出路。
苍澜目光灼灼地看向敖和玄明：“敖长老，玄明长老，对此决议，你们可有异议？”
敖与玄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灵理司有烈山参与监管，传播有限度，我无异议。”
玄明亦颔首：“研究得以继续，风险得以管控，知识得以传承，玄明附议。”
“好！”苍澜酋长重重一拍座椅扶手，“既然如此，决议通过！自即日起，有莘氏上下，当同心协力，共赴时艰！愿先祖之灵，庇佑我族，于此文明岔路，择明途而行！”
沉重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庆祝一场战斗的胜利，而是为了宣告一个部落新时代的开启。祖祠大殿的决议，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将深刻影响有莘氏未来的每一个角落。文明的岔路口，有莘氏选择了那条充满未知与挑战，但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前路。这条路能走多远，无人知晓，但至少，他们已然携手，迈出了坚定而审慎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