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张凡起得很早。
他没有惊动还在休息的赵文茵，而是换上一身普通的运动服悄悄离开了林家。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他灵魂深处最熟悉、也最牵挂的地方。
红星家属院。一个典型的九十年代国营工厂生活区。
这里的建筑大多是红砖的筒子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蜂窝煤、饭菜和老旧下水道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
这里没有林家大院的安静雅致，却有一种吵闹的、鲜活的生命力。
张凡推着车走在这片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地图的地方，心情激荡，难以平复。每一个转角，每一棵槐树都承载着他前世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记忆。
他最终在一栋筒子楼下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那里晾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是父亲张国强常穿的那一件。
那就是他的家。
他多想立刻就冲上去，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喊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但他不能。他现在是林杰，是张家的“贵客”，是儿子最好的朋友。任何一点越界的举动都会显得无比突兀。
他正在楼下犹豫徘徊，一个瘦弱的身影提着一个热水瓶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正是少年张凡。
“林……林杰？”少年张凡看到他一脸的惊讶和不知所措，“你怎么来了？”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张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
“哦哦，快，快上楼坐。”少年张凡显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在前面引路。
楼道很狭窄，光线昏暗。张凡跟在“自己”身后，踩着嘎吱作响的水泥楼梯，一步步地走回了这个阔别了近三十年的家。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和淡淡油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张凡的眼眶有些发热。
房子很小，两室一厅，所有的家具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客厅的墙上还挂着他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哎呀，是小杰来了啊！快坐快坐！”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正是他的母亲王秀莲。
她看起来那么年轻，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头发依旧乌黑，眼神里充满了精明和活力。
“阿姨好。”张凡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好好，快坐。小凡，倒水啊，愣着干嘛！”王秀莲一边麻利地擦着手一边朝少年张凡喊道。
很快父亲张国强也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睡醒。看到林杰他也有些惊讶，随即憨厚地笑了笑。
“是小杰啊。”
他看起来比张凡记忆中要健壮得多，还没有被下岗的阴影和生活的重担压弯脊梁。只是他习惯性紧锁的眉头还是透露出了一丝对未来的忧虑。
张凡坐在那张小小的、铺着塑料桌布的饭桌前，喝着少年张凡给他倒的、用搪瓷缸子装的热水，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王秀莲的热情简直让他无法招架。她一会儿问林杰学习怎么样，一会儿又抱怨自家儿子不争气，要是有林杰一半聪明就好了。
“……你看你们家林厂长多有本事。我们家老张啊就是个死脑筋，守着那个破厂子一个月就那么点死工资，眼看着厂子效益越来越差，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对了小杰，你爸是领导，你知不知道厂里是不是真的要裁员啊？”
王秀莲的唠叨像前世一样琐碎、功利，充满了对未来的焦虑。但在此时的张凡听来却无比的亲切。
他知道这“功利”的背后是对这个家最深的爱和守护。
而父亲张国强则显得有些局促。他在林杰这个“领导的儿子”面前有些放不开，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偶尔附和妻子几句。
张凡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他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这个家庭在时代浪潮冲击下的脆弱。母亲的焦虑、父亲的沉默、少年自己的自卑……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钝刀割在他的心上。
他曾经把这一切归咎于原生家庭的“枷锁”，并因此消沉了半生。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哪里是枷锁，这分明是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守护的、最温暖的羁绊。
“阿姨、叔叔，你们放心。”张凡放下水杯，看着眼前这对年轻的父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这句话他说给他们听，也说给自己听。
王秀莲和张国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林杰会说出这样一句“大人话”来。
而坐在一旁的少年张凡则抬起头，再次用那种困惑而又震撼的眼神看向这个今天显得无比陌生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