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广袤的原野笼罩在一片沉静之中。使团的营地依着一条浅浅的溪流扎下，除了几堆用来驱赶寒气和野兽的篝火还在顽强地跳跃着，大部分帐篷都已陷入了黑暗与寂静。连日来的奔波、落鹰峡起骸火葬的悲恸，以及前路未知的压力，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凌尘独自坐在距离主帐稍远的一处小火堆旁。这里的火光不足以照亮太多地方，却恰好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圈昏黄的光晕里，与更远处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界限。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早早歇下，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枝，目光却穿透跃动的火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同样未眠的身影上。
如意独自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墨蓝天幕上稀疏的星子。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方才她与宁远舟在篝火旁的那番对话，关于六道堂与朱衣卫天差地别的身后待遇，关于她对昭节皇后旧案那份不容动摇的执着，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凌尘耳中。
看着她此刻沉浸在往事与责任中，那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与执念，凌尘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并非不认同，更多的是一种……基于不同生命轨迹而产生的隔阂与叹息。
在他的认知里，生命本身便是一场向死而生的旅程。骸骨终将归于尘土，名声不过是活人强加于死者的虚妄标签，随风而散。为了已逝之人耗费过多的心力、情感，甚至因此影响到现世的判断、抉择，乃至将自己与身边活生生的人置于险境，这在他看来，是极其不理智，甚至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浪费与辜负。他经历过太多生死，见过太多转眼成空的执着，早已习惯了用最冷静、甚至可说是最冷酷的眼光，去审视这世间的一切牵绊。
而如意呢？她自幼在那等级森严、规矩大于天、极其注重身后荣辱与组织忠诚的朱衣卫中长大。名字被剥夺，只有代号；情感被压抑，唯有任务。那种环境下，对“牺牲”的赋予意义，对“叛徒”的极端唾弃，以及对“恩情”的刻骨铭心，早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她的骨髓。昭节皇后于她，不仅仅是上司，更是给予她温暖、信任与近似亲情的存在，是她在黑暗岁月里唯一的光。这份沉甸甸的恩情与随之而来的愧疚，让她无法像凌尘那样，对逝者“洒脱”地转身。她必须去查，去复仇，否则她的内心将永无宁日，她的存在似乎也失去了重要的根基。
凌尘心里很清楚，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是两条平行流淌、几乎永无交汇之日的河流塑造出的灵魂。他们二人，早已不是可以被轻易塑造的孩童，心性观念如同经过千百年冲刷的河床，坚硬而稳固。想要改变对方根深蒂固的认知？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目光触及她独自望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脆弱的背影，凌尘沉默地捻断了手中的枯枝。终究还是无法完全视而不见。他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她身旁，在那块冰凉的大石上坐下，与她之间隔着一臂之遥，既不远，也不近。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清冷而平稳，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认定的事实，“执着于黄土之下的枯骨，与那些转头即空的身后名，不过是画地为牢，徒惹烦忧。”
他微微侧过头，篝火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目光落在如意被星光照耀的、略显清瘦的侧脸上。他的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近乎温和的劝诫意味：“目光，或许更应放在眼前，放在那些还活着、还在你身边、需要你，也同样被你所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身上。莫要等到某一天，真正失去了，才追悔莫及。那时，便是寻遍九州，求来传说中的仙丹妙药，也终究是……回天乏术。”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去开启她紧闭的心门。所指的，既是她对昭节皇后旧案那不顾自身安危、飞蛾扑火般的追查，更是她对李同光——那个同样固执地渴望她承认的孩子——那近乎残忍的、不肯相认的“保护”。他希望她能从那沉重的过往与责任中稍稍探出头来，呼吸一下现世的空气，看一看身边那些真实跳动的心，触摸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
如意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转头，依旧维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仿佛那漆黑的夜幕上书写着她所有问题的答案。凌尘的话，她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她的心坎上。她知道，他是对的，至少在“珍惜眼前人”这一点上，他看得比她通透。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昭节皇后的冤屈如同梦魇，让她夜不能寐；而鹫儿……她怎么能因为自己可能的万劫不复，而将他拖入这深不见底的泥潭？她宁可他现在怨她、恨她，也好过将来因为她而受到丝毫损伤。这份沉默，是她无声却最坚定的回答，是她无法用言语辩驳、也无法妥协的倔强。
凌尘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反驳，或者哪怕只是一丝情绪的松动。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夜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溪水潺潺流动的韵律。他看着她如同被冰封住的侧影，心中最后一丝劝说的念头也熄灭了。他太了解她了，当她决定用沉默来抵抗一切时，便是九头牛也无法让她回头。
有些南墙，注定要亲自去撞一撞，有些彻骨的疼痛，注定要亲身经历一遍，或许才能让那颗被过往和责任层层包裹的心，真正懂得什么是当下最该珍视的。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不再多言，只是同样沉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儿，感受着夜风的凉意侵袭。然后，他缓缓起身，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片草叶，转身，默然离开了溪边，重新回到了那堆孤零零的小火堆旁。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清俊却淡漠的脸庞。此刻，那淡漠之下，却涌动着一股异常冷静和坚定的决心。既然劝说已是徒劳，前路又布满荆棘，那么，他能做的，便是在风暴来临之前，尽可能地为她在悬崖边架起最后一道护栏。
他轻轻打开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药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箱盖开启，里面是排列得一丝不苟的瓶瓶罐罐、大小不一的玉盒、以及各种形态奇特的制药器具。药材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木香散发出来，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指尖——那双能执笔开方、也能握针定生死的手——缓缓拂过那些或寻常或珍稀的药草，脑中已然开始飞速运转，模拟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机场景。
安都，那将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朱衣卫总部的追杀令绝非儿戏，他们如同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发动致命一击。北磐人的突然现身，更是增添了极大的变数，这些蛮族行事毫无章法，残忍暴戾。再加上安国朝堂本身就如一潭浑水，各方势力角逐，李同光身处其中亦是步步惊心。而如意那宁折不弯的性子，宁远舟那随时可能因情绪波动或外力冲击而复发的“一旬牵机”之毒……所有的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危机四伏的网。
‘抵达安都之后，首要之事，便是寻一处足够隐蔽、安全的落脚点，’凌尘在心中冷静地规划着，‘必须重新调配一批‘九转还魂丹’，药效要比之前的更强，能在心脉受损、濒死之际强行吊住一口气，争取到救治的时间。’他的目光扫过几种标注着特殊符号的药材。‘还需准备一些能快速中和常见剧毒、稳定内伤的‘清心玉露’和‘护脉散’，剂量要足，便于携带。’他的手指点在几个空的白玉瓶上。‘或许……还需要研究一下那古籍中记载的‘龟息丸’，若能成功，关键时刻或可假死瞒天过海……还有隐匿气息的‘敛息散’，追踪寻人的‘千里香’……’
他的思维缜密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纳入考量。这并非是对如意或李同光能力的不信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深知他们的性格与处境，深知他们会在各自的信念驱使下做出何种选择，他才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备下最多的后手。这是他表达关切与守护的，独属于他凌尘的方式。
夜色渐深，篝火的光芒也渐渐微弱下去。凌尘却毫无睡意，就着那点残光，开始默默清点、分类现有的药材，并在心中反复推敲着新药方的配伍与剂量。那专注而沉静的神情，与他平日示人的疏离淡漠截然不同，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在决战前夕，于灯下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铠甲，打磨着锋利的刀刃，计算着粮草的消耗。而他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未雨绸缪，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那无法预测、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里，尽可能地，护住他在意的、那几个固执得让他头疼的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