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辛离开后的日子,凌尘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表面之上,他依旧是那个安阳城中颇有名望、每日坐堂问诊、温和耐心的凌大夫,应对着街坊邻里的头疼脑热,仿佛外界那日益紧张的风雨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在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他却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且暗流汹涌的世界。每日夜深人静,医馆打烊,学徒散去之后,便是他履行任辛托付之时。
联络的方式隐秘而固定。有时是清晨开门时,门槛下多了一块看似无意丢弃的、刻着特殊符号的卵石;有时是抓药的病人递来的铜钱上,有着细微的划痕;有时则是后院墙根某块松动的砖石下,压着一卷薄如蝉翼的密写绢帛。
凌尘需要根据任辛留下的那套复杂密码和指示,解读这些看似寻常的“信物”,获取情报,有时甚至还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将写有指令的纸条放在特定的地点。整个过程必须悄无声息,如同暗夜中的呼吸。
起初,他做得磕磕绊绊,精神高度紧张,每一次异常的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但渐渐地,凭借其过人的记忆力和冷静的心性,他开始适应这种双面生活,处理起这些事务也越发熟练起来。
他将每日接收到的零散情报带回内室,在灯下仔细整理、归纳。这些情报五花八门,涉及都城各方势力的细微动向、官员府的异常出入、市场物价的莫名波动、乃至一些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它们如同破碎的瓷片,单看毫无意义,但若能拼凑起来,或许就能窥见隐藏其下的完整图案。
凌尘深知这些情报的重要性,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将每一日的信息都分门别类,记录在特制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医案密码册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学医时,跟着师父辨认成千上万种药材,记录其药性、功效、禁忌一般,只不过这次,他“诊治”的对象,是这座危如累卵的城池和身似浮萍随波逐流的自己。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梳理中,几条看似并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凌尘的注意。
情报来源不同,时间跨度也有数日,但都隐约指向同一件事——深宫之内,皇后娘娘与二皇子之间,似乎并非外界所见的那般母慈子孝。
一条情报提及,约莫七八日前,皇后宫中曾深夜宣召太医,对外宣称是皇后凤体微恙,但据眼线观察,太医离去时神色凝重,且当日值守的宫人隐约听到内殿曾有激烈的争吵声,似乎与二皇子有关。
另一条数日后的情报则显示,二皇子原本预定要陪同陛下出席的一场重要祭祀,临时换成了三皇子。原因语焉不详。
最近的一条,则来自一个在御花园负责洒扫的底层宫人。他无意中窥见二皇子从皇后宫中出来,面色铁青,甚至未曾向守门的宫女还礼便拂袖而去,全然失了往日的温文仪态。而随后不久,皇后宫中便传出摔碎瓷器的声音。
单看每一条,或许都能用母子间寻常的争执或二皇子一时情绪不佳来解释。但将这些碎片放在一起,频率之高、情绪之激烈、甚至影响到了二皇子的公开行程,这就显得极不寻常了。
凌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皇后乃一国之母,是二皇子的生母,身份尊贵,地位超然,且之前一直是母慈子孝。他们之间为何会屡次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所为何事?这与目前都城的紧张局势,与任辛的被迫离去,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无数疑问如同藤蔓般在他心中滋生缠绕。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简单的宫廷口角,其中必然隐藏着更深的秘密,甚至可能是搅动目前局势的关键节点之一。
然而,想得越深,凌尘心中那股无力感便越发强烈。
他发现了疑点,看出了不寻常,那又如何?他只是一个医者,一个被迫接手了部分暗线的“代理者”。他无人可派去深宫之内探查究竟,无法判断这些争执背后的真相,更无法预测其可能引发的后果。任辛在时,或许能凭借其经验和资源,顺藤摸瓜,理清脉络,甚至凭借与皇后娘娘的关系或许可以旁敲侧击的问问,可他不在。
鞭长莫及。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困住了他。他空有发现问题的眼睛,却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他只能将这些疑点仔细地记录在册,标注上醒目的符号,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任辛来处理。
这种明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它比连日来的疲惫更让人感到挫败。
凌尘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着酸涩的双眼。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蕴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与阴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庞大的权力机器和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即便他医术通神,能活人性命,却无法左右时局,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甚至连自保,都需要依靠他人留下的余荫。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永远被动地等待保护,不能永远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等到眼前这场风波过去,等到任辛平安归来,等到一切暂且平复……他也要想办法,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
不需要多么庞大,不需要涉及朝堂争斗,但至少要有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至少要能在风雨来临之前,听到一些风声,看到一些征兆,至少要拥有一定的自保和应变的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无助地记录疑点,焦急地等待。
他不想再体验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下一次,他绝不要再如此无能为力。
凌尘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重新坐直身体,再次翻开那本写满密语的册子,将有关皇后与二皇子的记录又仔细看了一遍,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然后,他吹熄了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但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一颗名为“自立”的种子,已然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