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许。
“是朕心急了。”他承认道。
作为横扫六合的帝王,承认自己心急并非易事,但在赵天成面前,他似乎无需掩饰这种焦虑。
帝国庞大的疆域和复杂的内部情况,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渴望尽快看到新法带来的改变,渴望帝国能按照他设定的轨迹稳固前行。
赵天成点了点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治国跟养孩子差不多,你得有耐心,看着他慢慢长,该施肥施肥,该除草除草,不能拔苗助长。”
这个比喻让嬴政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将治国比作养孩子,也就赵天成能说出这种话。
但细细想来,竟有几分贴切。
“那依先生之见,这批学子,还需多久?”
嬴政将话题拉了回来。
他需要一个大致的预期,来安排后续的事情。
赵天成挠了挠头,盘算了一下。
“三个月吧。”
他给出了一个时间。
“基础的框架和思维方式,三个月应该能灌输个大概。至少能让他们知道,处理政务不能光凭感觉或者死抠律条,得懂点背后的道理。出去当个县丞、郡吏什么的,勉强够用了。”
“三个月……”嬴政在心中权衡着这个时间。
不算长,但也不算短。
他抬眼看向赵天成,“三个月后,便可派往各地?”
“大部分可以。”赵天成说道,“不过,我会根据这三个月的观察,挑出其中天赋、悟性最好的那么几个,留在身边。”
他顿了顿,解释道。
“光靠这一批人撒出去,就像往大海里扔几颗石子,动静有限。得有人能继续学更深的东西,将来不仅能做事,还能教别人,把这一套东西传下去。这样才算可持续。”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
赵天成考虑得比他更长远。
他不仅要能用的人,还要能传承学问的人!
这无疑戳中了他内心更深处的期望——不仅解决眼前问题,更要为帝国培养长久的人才根基。
“先生思虑周详,朕心甚慰。”
嬴政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赞赏。他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先生前次通过禽隼传与少府的‘纸张’制作之法,少府工匠正在加紧试制。据报,已有眉目。”
提到这个,赵天成来了点精神。
“哦?禽隼那小子悟性不错嘛。三个月内,应该能弄出能用的成品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竹简被取代的未来。
“等纸张造出来,普及开,知识的传播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到时候,陛下你想推行什么新政,培训什么官员,效率都能高上很多。”
嬴政虽然还未亲眼见到纸张的实物,但根据赵天成之前的描述和少府工匠的回报,他完全能想象出那薄薄的东西将带来的巨变。
想到诏令、典籍、乃至先生所授的这些学问,都能轻易抄录、广泛传播,他的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期待和热切。
这确实是足以改变文明进程的利器!
“朕,期待那一天。”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高效的帝国治理体系在眼前展开。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嬴政沉浸在对纸张和未来人才培养的展望中,赵天成则继续瘫着,似乎又在神游天外。
过了一会儿,赵天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些,看向嬴政,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一点。
“陛下,新法和培养人才固然重要,但有件事,我觉得比这些更紧迫,你得赶紧办了。”
嬴政从思绪中被拉回,看向赵天成。
“先生所指何事?”
“立太子。”
赵天成吐出三个字,清晰而直接。
嬴政瞳孔微缩,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立储,是国本大事,也是极其敏感的话题。
他没想到赵天成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赵天成仿佛没看到嬴政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大一统国家的皇帝,很多事情没有先例可循,但正因为没有先例,你才更要给后世立下规矩。”
“继承人问题,是头等大事。明确储君,就是稳定国本,杜绝其他人的非分之想,避免朝廷内耗。这甚至比你现在推行新法的重要性一点都不差。”
他盯着嬴政,目光坦然。
“说句不好听的,陛下,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确宣布,其实已经犯了大忌。”
“底下那些有心思的人,难免会蠢蠢欲动。虽然你现在威望高,能压得住,但时间久了,难免不生乱子。还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嬴政的脸色沉静如水,但内心深处却掀起了波澜。
立扶苏为嗣,是他早就有的想法。
扶苏仁厚,有主见,经过赵天成的教导后,更是进步显着,对新法理解颇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继承人。
但他确实一直没有正式明确扶苏的太子地位。
一方面,他自觉年富力强,认为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另一方面,或许潜意识里,他也存在着帝王固有的、对权力交接的一丝微妙抗拒。
赵天成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那层不愿面对的心理。
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拖延,确实可能给帝国未来埋下隐患。
他不是没考虑过其他公子,但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性,无人能及扶苏。
而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储位久悬,难保不会有人另投他主,引发党争。
“先生……认为扶苏可堪大任?”
嬴政的声音有些低沉,他需要再次确认,哪怕他心中已有答案。
“扶苏这小子,底子不错,肯学,也能听进话去。”
赵天成评价道,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评价普通学生一样。
“仁厚有余,魄力稍显不足,但经过打磨,是个守成开拓的好苗子。最重要的是,他认同新法的方向,理解你想要的变革。你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搞出来的新法,换个皇帝就给你废了吧?”
最后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嬴政内心最深的顾虑。
他毕生心血,便是这大一统的帝国和一系列巩固统一的制度、法令。
他绝不允许后继者将其毁于一旦。
扶苏无疑是目前最能继承他意志的儿子。
嬴政沉默了很长时间。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他在权衡,在思考赵天成话语的分量,也在审视自己内心那一点不愿放下的权力。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帝王的锐利和决断。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立储以定国本,明规矩以垂后世。此确为朕之要务,亦是为君者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