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良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博浪沙地区的迷雾与尘土中,开始其漫长而隐忍的蛰伏与求索之时,数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却正在筹备一场极尽奢华与铺张的盛大宴会。
这场宴会,名义上是为了庆祝帝国不久前在南北两线取得的“辉煌”胜利——北逐匈奴数百里,收复河套,设立九原郡;南征百越,虽过程惨烈,损兵折将,但也总算将帝国的疆域推进到了岭南之地,设立了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同时,也适逢始皇帝嬴政的寿辰将至(具体日期或许并非正日,但找个由头庆祝总是不错的)。可谓双喜临门,正好用来冲淡一下不久前皇帝陛下在东巡途中遭遇“小小意外”(这是官方内部对博浪沙刺杀事件的定性,对外则严密封锁消息)所带来的晦气与不快。
这一日,咸阳宫主殿内外,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玄黑色的旌旗在殿外广场上猎猎作响,持戟卫士如同雕像般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喜庆(至少表面如此)的气氛。
殿内,更是另一番景象。鎏金的铜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上铺着来自西戎之地的华丽地毯,四周墙壁上悬挂着精美的壁毯和象征帝王威仪的玉璧、斧钺。无数盏青铜灯树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灯碗里盛满了油脂,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将整个大殿照耀得纤毫毕现,连官员们冠冕上垂下的玉串都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编钟、石磬、琴瑟、笙箫……庞大的乐队演奏着庄重而欢快的宫廷雅乐(或许也掺杂了些许秦地特有的、雄浑的军乐元素),乐声悠扬,回荡在宽阔的殿堂之中。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高低,分列左右,跪坐于一张张摆满美酒佳肴的矮案之后。他们穿着最庄重的朝服,脸上大多洋溢着(或努力装出)恭敬而喜悦的笑容。案几上,青铜酒爵里斟满了醇厚的佳酿,鼎、簋、豆等食器中盛放着炮豚(烤乳猪)、脍鲤(生鱼片)、鹿脯、熊蹯(熊掌,极为珍贵)等各种山珍海味,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和谐、歌舞升平的景象之下,细心之人不难察觉到一丝潜藏的暗流。一些官员的眼神中,除了应有的恭谨,还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北伐南征,耗费巨大,民力凋敝,再加上皇帝接连不断的大工程(阿房宫、骊山陵、驰道、直道……)和求仙问药的巨额开销,国库和地方的压力,他们这些具体办事的人感受最深。只是,在这种场合,谁也不敢,也不能扫了皇帝的兴。
端坐于九阶高台之上、那张独一无二的龙椅中的,正是帝国的主宰——嬴政。
他今日穿着最为隆重的黑色龙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旒珠垂落,半掩着他那威严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博浪沙那惊魂一刻,显然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即便此刻身处他最安全的宫殿,被最忠诚(他希望如此)的臣子环绕,他的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阴鸷。不过,眼前这万邦来朝(夸张说法)、群臣恭贺的盛大场面,以及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还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嘴角甚至难得地牵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代表满意的弧度。
宴会进行到高潮,宾主尽欢(至少表面如此),气氛最为热烈之时。仆射周青臣,一个以善于揣摩上意、文笔华丽、歌功颂德而着称的官员,觉得表现的时刻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手持玉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步履稳健地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高台上的嬴政,深深一揖。
乐声适时地低缓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青臣身上。大家都知道,这是要“进颂词”的固定环节了,就像吃一道必上的大菜。
“陛下!” 周青臣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情,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激动,仿佛内心的崇敬之情已经满溢,不得不发,“臣,仆射周青臣,谨代表百官,为陛下寿,为帝国贺!”
他微微抬头,目光充满敬畏地仰望着龙椅上的身影,开始了他的表演:
“臣尝闻,古之帝王,德不过三皇,功不过五帝。然则,”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比的自豪,“自陛下临御以来,神威圣明,光照四海!想当年,我秦国之地,不过关中千里之隅,西陲僻壤也!”
他做出一个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表情,随即手臂猛地一挥,指向殿外,仿佛要拥抱整个天下:“然,赖陛下神灵明圣,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这一连串排比句,气势磅礴,听得一些武将出身的官员热血沸腾,连连点头。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北逐匈奴七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他继续罗列功绩,这些都是最近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然后,他切入到了最关键、也是最核心的主题——政治体制。
“而陛下之不朽功业,莫过于此——”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喊了出来,“废分封,立郡县!以诸侯之土为郡县之疆!此乃开天辟地之创举,利在千秋之盛德!”
他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求共鸣,然后继续用他那极具感染力的声音描绘美好蓝图:“自此,天下再无诸侯割据之患,再无战国纷争之苦!法令出一,百姓安居,人人自得其乐,共享太平!此等伟业,自上古以来,何曾有过?三皇五帝,亦不及陛下之威德于万一也!”
他最后再次深深拜伏于地,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演技):“陛下之德,堪比天地!陛下之功,泽被万世!臣坚信,大秦基业,必将传之万世,永永无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番马屁,拍得是滴水不漏,既总结了嬴政的主要功绩,又重点突出了他最为自得的“郡县制”,并且上升到了亘古未有、万世基业的高度。可以说,周青臣精准地挠到了皇帝陛下心中最痒痒的那块地方。
果然,高台之上,嬴政脸上的那丝笑意明显了许多,甚至微微颔首。他喜欢听这个!郡县制,是他和李斯力排众议(主要是打压了以王绾为首的分封派)确立的根本制度,是他确保中央集权、防止天下再次分裂的核心举措。周青臣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甚至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变得更加甘醇了。
“周卿之言,虽有过誉,然亦可见卿之忠心。” 嬴政难得地开口嘉许了一句,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
殿内绝大多数官员见状,立刻齐声附和:“陛下圣明!大秦万世!陛下万岁!” 声浪震得殿顶的灰尘都似乎簌簌落下。气氛一时间达到了顶点,仿佛帝国的前途真的一片光明,没有任何阴霾。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的颂圣声中,一个不和谐音,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这华丽的泡沫!
只见博士官队列中,一位皓首白须、面容清癯、穿着古朴儒服的老者,猛地站起身来!他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胡须微微颤抖,正是以性格耿直、精通古籍、敢于直言而闻名的博士——淳于越!
“陛下!臣,博士淳于越,有本要奏!” 他的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沙哑,与周围那些阿谀之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瞬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的乐声、交谈声、欢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淳于越身上!一些机灵的官员心里已经开始打鼓:这老倔驴,又要出来扫兴了!
嬴政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投向殿下的淳于越:“淳于博士,有何高见?” 语气中已然带上了不悦。
淳于越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或者根本不在乎)皇帝语气的变化,他手持玉笏,昂首挺胸,引经据典,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陛下!臣闻,殷商、周朝之所以能享国千有余岁,其根本在于分封子弟及有功之臣,以为王室之枝辅!枝叶繁茂,则主干稳固;藩屏林立,则中央无忧!”
他先是抛出古代圣王之道作为理论依据,然后话锋直指当下的国策:
“而如今,陛下拥有四海,统治宇内,功劳确实超过三皇五帝(先肯定一下,这是套路),但是!” 他语气一转,变得尖锐起来,“陛下的子弟们,却没有任何尺土之封,都成了普通的‘匹夫’(没有爵位和封地的平民)!”
他目光扫过周青臣,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一旦朝中出现像田常(齐国篡位之臣)、六卿(晋国瓜分公室的权臣)那样的奸佞之臣,陛下没有宗室子弟和世袭功臣作为辅弼和屏障,到时候,靠谁来救援陛下?靠谁来维护社稷?!”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总结道,声音如同洪钟,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凡事不效法古代(特指周礼、周制)而能够长久的,臣从来没有听说过!(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臣恳请陛下,效法殷周古制,分封子弟功臣至各地,以为藩辅,如此,方能保大秦社稷千秋万代,永享安宁!”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淳于越这番话,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砸进了刚刚还在沸腾的油锅!瞬间冷却了所有虚假的热烈,露出了底下尖锐而冰冷的现实矛盾——帝国到底应该坚持彻底的中央集权郡县制,还是应该部分恢复古老的分封制?
这不仅仅是学术争论,这关乎权力分配,关乎帝国未来的走向,关乎无数人的切身利益!
周青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指着淳于越,气得手指发抖:“你…你这是迂腐之见!诽谤朝政!”
嬴政坐在龙椅上,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刚才被周青臣烘托起来的良好心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他握着酒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博浪沙的刺杀,让他对潜在的威胁极度敏感,而淳于越这番话,虽然出发点可能是为了“长治久安”,但在他听来,无异于在质疑他亲手奠定的帝国根基,甚至隐隐有鼓动宗室、功臣分割他权力的意味!
“够了!” 嬴政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朝堂之上,岂容喧哗!”
他没有立刻表态支持哪一方,但这种沉默和压抑的怒气,反而让气氛更加紧张。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争论,绝不会就此结束。它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横亘在帝国的宫廷之中,等待着下一次更激烈的爆发。
而一直冷眼旁观,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笑意的丞相李斯,知道,该他出场的时候,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