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仪仗，如同一条玄黑色的巨蟒，在齐鲁大地上蜿蜒前行，所过之处，万物噤声。当那条平坦如砥、仿佛能直通天际的驰道尽头，终于浮现出泰山那巍峨雄浑、云雾缭绕的轮廓时，整个队伍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那不仅仅是一座山。在齐鲁儒生、乃至天下许多人的心中，泰山是“直通帝座”的天堂，是人间帝王与上天沟通的圣域，是“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象征。自古以来，便有七十二位王者在此举行过“封禅”大典——于泰山之巅筑坛祭天，报天之功，曰“封”；于泰山脚下小山（梁父）除地祭地，报地之功，曰“禅”。能行此礼者，必是受命于天、功高德劭的太平天子。
嬴政端坐于金根车内，远远望着那座逐渐清晰起来的青色山峦，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审视，有期待，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他横扫六合，功盖三皇五帝，这亘古未有的伟业，难道还不足以在这座圣山上，向上天宣告他的成功，并祈求大秦的国祚永昌吗？这不仅仅是一场仪式，这是他为自己打造的、一顶无形的、至高无上的冠冕。他要借助这座山的“神性”，来为自己“受命于天”的合法性，进行最庄严的加冕。
队伍在泰山脚下扎下连绵营寨，气势之盛，令附近的鸟兽都远遁而去。
很快，以几位皓首白须、穿着宽大儒袍的齐鲁博士为首，当地最有学问的一批儒生，被召到了皇帝的行营大帐之前。这些老先生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封禅！多少年未有之盛事了！他们饱读诗书，钻研的就是这些三代之治、王道礼仪，如今终于到了可以一展所学、为这旷世大典贡献力量，甚至可能青史留名的时刻了！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依据《尚书》、《礼记》等经典，为皇帝制定出完美无缺的封禅礼仪，然后随着皇帝的名字一起，被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臣等，拜见陛下！” 老儒生们声音洪亮，带着颤音，跪伏在地。
嬴政高坐其上，目光扫过这些在他看来有些过于兴奋的老者，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寡人欲行封禅之礼，以告成功于天。尔等皆齐鲁博学之士，熟知古礼，且将封禅之仪轨，详细奏来。”
为首的是一位姓淳于的老博士（可视为与后来进谏分封的淳于越同族或同一学派），他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深吸一口气，开始引经据典：“陛下明鉴！夫封禅者，乃王者之盛事，其礼至重至繁。依《周官》及古制，需先斋戒沐浴，净心涤虑，凡九九八十一日……”
“八十一日？” 嬴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然也！” 淳于博士并未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斋戒毕，需选吉时，乘素车，驾玄马，登泰山中麓，于此先行‘望祀’之礼。而后，登山之路，需以蒲草裹车轮，示不伤山之草木也。至山顶，筑圆坛以象天，所用之土，需取五色土，东方青，南方赤……”
他滔滔不绝，旁边几位儒生也不时补充，什么祭器的规制（必须是远古形制），祭品的种类（太牢、少牢之分，黍稷稻粱之选），乐舞的篇章（需用《韶》《武》之乐），君臣的服饰（要穿特定的冕服），登山的步速（不能快也不能慢），甚至每一步该迈哪只脚，都有讲究……他们越说越细，越说越兴奋，仿佛不是在制定一场仪式，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于上古礼仪的学术研讨会，力求还原每一个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细节。
李斯站在一旁，听着这些繁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古礼，嘴角微微抽搐。作为务实的法家代表，他内心对这些迂腐不堪、徒耗时间的规矩充满了鄙夷。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
嬴政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阴沉，最后几乎能拧出水来。
他嬴政，是靠什么统一天下的？是靠着商鞅变法以来那套高效、严厉、追求实效的法家制度！是靠着虎狼之师的勇猛和果决！是靠着他的雄才大略和铁血手腕！不是靠这些裹车轮的蒲草，不是靠迈哪只脚的讲究，更不是靠那长达八十一天的、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斋戒！
时间！他缺的就是时间！徐福东渡杳无音信，身体的隐疾时而发作，帝国疆域庞大，潜在的叛乱暗流涌动……他哪有耐心和精力，陪着这帮老学究在这里玩“复古”的过家家？
当一位儒生又开始详细阐述祭天时诵读的祝文需要用何种古奥文体、字数需为多少时，嬴政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
“够了！” 一声低沉而充满怒意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帐中炸响。
所有儒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龙椅上那位面色铁青的帝王。
嬴政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指着下面那群目瞪口呆的老儒生，声音冰冷如铁：“尔等所言，皆迂腐之论，虚耗时日，于实事何益？！寡人扫平六国，靠的不是这些繁琐礼节！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岂能效仿那亡国之周，行此无用之功？！”
他目光转向李斯：“李斯！”
“臣在！” 李斯心中一凛，连忙出列。
“寡人命你，与随行礼官，参照古礼大意，摒弃这些无用细节，制定简单可行之封禅礼仪！要快！要能彰显我大秦威仪即可！至于这些……”他厌恶地瞥了一眼那些面如死灰的儒生，“让他们退下！”
“臣，遵旨！” 李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有些凛然。皇帝对儒家学说的轻视，以及那不受任何束缚、自行其是的霸道性格，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群齐鲁儒生，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大帐。他们满腔的热忱和学术自信，在皇帝那毫不留情的斥责下，碎了一地。有人低声嘟囔着“礼崩乐坏”，有人摇头叹息“非古制，不祥也”，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和恐惧。他们意识到，在这个崭新的、崇尚实效和绝对权力的帝国里，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和传统，似乎并不受待见。
接下来的几天，李斯带着一批精干的礼官，日夜赶工。他们保留了封禅的核心环节——筑坛、祭祀、刻石，但将所有繁琐的、象征性的、耗时的细节全部砍掉。斋戒？象征性地进行三天即可。蒲草裹轮？驰道如此平坦，何必多此一举！五色土？直接用泰山之土！古乐？用秦军凯旋之乐，更显威武！……
一套 stripped-down （精简版）、充满秦帝国高效务实风格的封禅礼仪，迅速出炉。嬴政审阅后，大为满意，这才是他想要的仪式！
封禅之日，天气晴好，但山风猎猎。
嬴政换上了李斯等人设计的、既庄重又不失秦人特色的礼服，率领着核心文武官员，开始登山。没有蒲草裹轮，皇帝的队伍沿着专门清理出来的山道，浩浩荡荡而上。沿途的护卫森严，旌旗在风中狂舞，将那试图靠近观摩的齐鲁儒生们隔绝在外，只能远远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泰山之巅，视野开阔，云雾在脚下翻涌，仿佛真的置身于天界。一个圆形的土坛已经筑好，虽不似儒生们描述的那么“古雅”，却显得坚实而有力。
祭祀仪式开始。没有冗长的古乐，只有雄浑的秦鼓和号角。没有复杂的古礼，只有简洁而庄重的跪拜和献祭。嬴政亲自登上祭坛，手持玉圭，面向苍茫云海，朗声宣告着他的功业，祈求上天的护佑。他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带着一种开创者的自信与不容置疑。
李斯亲自撰写的颂德铭文，被镌刻在早已准备好的巨石之上。那一个个标准、优美、却又带着一丝冷峻的小篆文字，记录着皇帝的功绩，宣扬着秦朝的德政，宣告着“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的宏伟蓝图。
石碑立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矗立在泰山之巅。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它是秦帝国文化政策的宣言书——书同文，就此被烙印在了这古老的圣山之上；它也是皇帝个人意志的体现——他嬴政的规矩，就是天下的规矩，哪怕是在这被视为礼法源头的泰山！
仪式完成。嬴政站在崖边，俯瞰着脚下苍茫的大地，一股“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情油然而生。他成功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这千古盛典。他感觉自己的权威，似乎真的通过这场仪式，与这巍巍泰山，与这苍茫上天，连接在了一起。
然而，不知何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开始有流云汇聚，速度颇快。山风也变得愈发猛烈起来，吹得众人的衣袂猎猎作响，旗帜狂舞，几乎要挣脱旗杆的束缚。
李斯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他上前一步，恭敬地对嬴政说道：“陛下，封禅礼成，天威已察。眼下山风渐疾，恐天气有变，是否该准备下山了？”
嬴政也注意到了天气的变化，他微微蹙眉，但并未太过在意。刚刚完成封禅的他，正处在一种“天命在我”的亢奋状态，些许风云变幻，在他看来，或许正是上天对他这位“真命天子”的某种呼应，是典礼的余韵，而非不祥之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再次看了一眼那巍峨的群山和开始变得阴沉的天空，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开始沿着来路下山。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陡峭了一些，而风，也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