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她遇见了何英洁和李娜。
何英洁比牛佳琪大两岁,在店里做服务员有些时日了。她喜欢开玩笑,但做事利落,看到牛佳琪第一次端一大盆碗筷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默默走过来接过去一半。慢慢来,她说,刚开始都这样。
李娜则是个非常活泼的姑娘,只比牛佳琪大一岁,嗓门大,喜欢说话,爱笑。她第一次看到牛佳琪的手时,惊得叫出声:我的天!佳琪你这手......话没说完,就被何英洁用眼神制止了。
晚上宿舍熄灯后,李娜爬到牛佳琪床上,悄悄塞给她一盒冻疮膏。我以前在老家干活,手也裂口子,这个好用。黑暗里,李娜的声音轻轻的,佳琪,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牛佳琪握着那盒小小的药膏,冰凉的铁皮盒子在她手心里慢慢变暖。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哭了。
十八岁那年她的腹部开始出现隐痛。很轻微的、间歇性的,她以为是胃病,是以前饿的,冷的,累的,只能用力用手指顶住小腹,咬紧牙关,等待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在她身体里肆虐过去或者吃点止痛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去看医生。疼痛,成了她必须独自承受的又一个秘密
一个难得的休息日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她们店里几个女服务员约着去附近集市转转。路过一座小庙时一个年级最大的女生开玩笑说:听说这里的观音菩萨很灵验,咱们也去拜拜。
庙很小,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青瓦的屋檐角落结着蛛网,朱漆木门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原色。门槛被无数香客踏得中间凹陷下去。踏进庙门,一股混合着香火和陈年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像在无声地祈求什么。
正殿里光线很暗,只有佛龛前点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立在高高的莲花座上,彩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泥胎。菩萨低垂着眼帘,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显得既慈悲又疏离。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李娜求菩萨保佑她找个好婆家,另一个姑娘求这个月多加点班。轮到牛佳琪时,她只是站在殿角的阴影里,仰头望着菩萨那双似悲似悯的眼睛。那双眼睛空空的,却又像盛满了人世间的苦。香炉里三炷细香青烟袅袅,在她和菩萨之间缭绕,像一道看不透的纱幔。
佳琪,你不许个愿吗?何英洁推了推她。
她摇摇头,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天傍晚,她一个人来到庙里。
夜色浓重,庙门半开着,像特意为她留的门。院子里比白天更静,只听得到风吹过老槐树枝桠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个灵魂在低语。她推了一下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殿内比下午更加昏暗,只有那盏长明灯还亮着,在观音菩萨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菩萨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愈发高大,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走到白天站过的位置,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跪下。
她的目光落在菩萨那双泥塑的手上——一只手结着法印,另一只手持着净瓶。母亲生病前,也曾带着她去镇上的庙里拜过菩萨。母亲的手是温暖的,会轻轻按着她的头,教她磕头。而现在,那双手早已冰冷,和这殿里的空气一样冷。
她慢慢跪下来。蒲团很硬,里面的稻草硌着膝盖,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她觉得真实——原来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痛。
她仰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观音菩萨的脸在泪光中变得模糊,只有那抹慈悲的微笑依然清晰。
菩萨......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话一出口,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她想告诉菩萨,她想爸妈了,想得心都疼;她想问菩萨,为什么她的家说没就没了;她想问问,为什么她的肚子会疼,是不是也像妈妈那样得了治不好的病;她想说,她在车间里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手指被剪刀划破了好多口子;她想说,现在洗碗的时候手指依然蛰的钻心。她想说,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听着隔壁的吵架声,想念老家院子里的蟋蟀叫......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她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她的声音被泪水哽住,断断续续,“我......太累了……
话没说完,她已经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蜷缩在蒲团前,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低低的、被压抑的啜泣。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地砖,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不停地抖动,背脊在单薄的衣衫下凸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
长明灯的火苗还在跳跃,在墙壁上投下她颤抖的影子。观音菩萨依然低垂着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在深夜里崩溃的少女。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只有那缕残存的香气,还固执地萦绕在殿内,像一句未说完的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息。她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抵着地砖,仿佛要从这冰冷的石头里汲取一丝力量。终于,她慢慢直起身,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紧绷绷的。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动作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她哭过。
站起身时,膝盖一阵酸麻,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柱子上红漆剥落,露出里面木头纹理中一道道岁月的伤痕。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沉默的观音菩萨,转身走出大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古城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灰尘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副过于单薄的脊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来时的路,走向那片属于她的、没有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