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十月的县招商会，设在县城最好的“迎宾酒店”宴会厅。水晶灯炸开的光，碎在铺着红绒布的餐桌上，每一片都像刚掰开的碎玻璃，扎进苏媚的视网膜。空气里甜腻的酒气混着女宾的香水味，黏稠得如同未干的胶水，糊住了她的每一次呼吸，连吞咽都觉得发闷。苏媚站在后台，指尖反复摩挲舞蹈服上的亮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衣服内侧的口袋里，藏着市歌舞团的面试通知，那张薄纸被她的体温熨烫了半个月，边缘已软如绒布，却依然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希望，硌在腰侧，每动一下，都在提醒她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通知上的“10月25日面试”被她用铅笔描了三遍，墨迹几乎穿透纸背，像是要把日期刻进血肉里。
“苏媚，磨蹭什么？该上场了！”林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冲鼻的白酒味。他手里攥着个高脚杯，酒液晃出几滴，溅在苏媚的白色舞蹈鞋上，留下深色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污渍。“跳完《茉莉花》别下台，跟我去给市局的王局长敬杯酒。机灵点，”他凑近一步，酒气喷在苏媚耳边，“王局长手里有地级市的项目资源，对你我都好——别给我掉链子。”
苏媚的指尖猛地攥紧，亮片被捏得发皱，边缘刮得指腹生疼：“林总，我是来跳舞的，不是来陪酒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没底气的颤——上个月她攥着空荡荡的邮箱界面，刷新了几十次都没等到市歌舞团的消息，林晟说“涨50%工资”时，她没拒绝。不是贪钱，是怕连最后一点留在县城的底气都没了，怕万一歌舞团发了通知，她连去面试的路费都凑不齐。那时她想，再忍忍，等拿到面试结果，就彻底离开。
林晟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把酒杯往旁边的化妆台上一放，“砰”的一声，酒液溅在镜子上，晕出一片污痕，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苏媚，别给脸不要脸！”他的声音拔高，又突然压低，像毒蛇吐信般阴冷，“你住的出租屋、身上穿的舞蹈服，哪样不是鼎盛给的？让你陪领导喝两杯，是给你机会，别不知好歹。这个圈子很小，你今天走出这个门，明天我就能让全市的艺术团体都知道，你是个不懂规矩、砸老板场子的人。你猜，到时候还有没有舞台，敢要你这尊大佛？”
苏媚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热，却不敢掉眼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面试通知，纸页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却像烫人的烙铁。后台的音乐响了，《茉莉花》的前奏轻轻飘过来，其他两个团员已经提着裙摆往舞台走，其中一个碰了碰她的胳膊：“快走吧，别让林总生气。”苏媚咬了咬牙，跟着走上舞台。
聚光灯“唰”地打在身上，亮得让她睁不开眼。她跟着音乐抬手、旋转，动作却比排练时僵硬——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台下的林晟，他正跟一个腆着肚子的男人碰杯，那男人应该就是王局长。对方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像一层厚腻的油脂，裹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让她连踮脚都觉得沉重。抬手时，亮片蹭过指尖，本该流畅的转身，却因为王局长突然朝她举了举杯，猛地错了半拍，差点崴了脚。她稳住身形，强装镇定地继续跳，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连《茉莉花》的清甜都变得苦涩。
舞跳完了，掌声稀稀拉拉的，林晟已经在台口等着，手里递过来一杯红酒，酒液在杯壁上挂着红痕，像凝固的血。“快，王局长等着呢，就抿一口，意思意思。”
苏媚没接，往后退了一步：“林总，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也得喝！”林晟把酒杯硬塞进她手里，推着她往王局长那桌走，“王局长帮我们拿项目，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王局长见她过来，立刻笑着站起来，肥厚的手伸过来，想扶她的肩。苏媚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手里的酒杯晃了晃，红酒洒在王局长的深灰色西装上，留下一片暗红。王局长的脸色瞬间沉了，林晟赶紧打圆场：“王局长您别介意，苏媚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他又瞪着苏媚，“还不快给王局长道歉，再自罚一杯！”
苏媚攥着酒杯，指节泛白。她看着王局长眼里的戏谑，看着林晟脸上的急功近利，突然觉得那杯红酒像掺了毒。她深吸一口气，刚想弯腰道歉，王局长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粗粝的手指撑在她身后的墙上，形成一个无形的囚笼。他身上浓烈的烟酒气将她包裹，声音带着伪善的笑意：“小姑娘，有性格是好事。但在这个社会上行走，光会跳舞，可不够啊。” 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想抓她的手腕。
“我不喝！”苏媚猛地推开他的手，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红酒在红绒布上漫开，像一滴没敢哭出声的血，慢慢渗进布料的纹路里。满桌的人都愣住了，林晟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指着她：“苏媚！你疯了？你知道你毁了什么吗？”
王局长冷笑一声，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摔在椅背上：“林总，你这艺术团的人，脾气倒是比本事大。”说完转身就走，同桌的几个官员也跟着站起来，招商会的热闹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林晟气得发抖，却没敢追王局长，只能转过身对着苏媚吼：“你等着！这个月工资别想要了，以后你在县城……”
苏媚没听他说完，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内部喧嚣与外部清冷的大门。夜风像一记耳光，瞬间抽醒了她。宴会厅的暖光与噪音在身后戛然而止，仿佛被她决绝地关在了另一个世界。她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手里还攥着那片被王局长碰过的手腕，皮肤隐隐发烫，像道耻辱的印。每远离酒店一步，肺里的浊气就仿佛被置换出一分，连呼吸都轻快了些。
回到出租屋，苏媚把舞蹈服脱下来，扔在沙发上。面试通知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板上。她蹲下去，捡起来，指尖反复摩挲“市歌舞团”四个字，直到纸角起毛。那些在深夜练功房流下的汗水，那些对着镜子一遍遍纠正的姿态，那些在梦里站在大舞台上的场景，仿佛都凝固在这张纸上。她走到书桌前，拿起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刀尖对准“市歌舞团”四个字时，她的手停住了，耳边似乎响起《茉莉花》纯净的旋律，又很快被林晟的威胁、王局长的笑声覆盖。她闭上眼，剪刀落下，发出细碎而决绝的“沙沙”声——不是撕裂，更像是为一段委曲求全的过去，举行一场寂静的葬礼。
碎片散在台灯下，像一片片白色的雪花。苏媚坐在地板上，看着那些碎片，没有大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被压抑很久的地方，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透进点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慢慢把碎片扫进垃圾桶，动作很慢，像在跟那个“为了生存敢藏起梦想”的自己告别。
第二天早上，苏媚没去鼎盛上班。手机响了，屏幕上跳着“林总”两个字，她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里面立刻传来林晟的怒吼：“苏媚！你昨天搞砸了招商会，还敢不来上班？赶紧滚过来给我道歉，不然我让你在县城待不下去！”
苏媚靠在墙上，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林总，我不干了。”
“你说什么？”林晟的声音更凶了，“你以为你是谁？不干了？你……”
苏媚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她走到沙发前，捡起那件舞蹈服，拍掉上面的灰尘，亮片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没灭的火星。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最底层，如同安放一具过去的躯壳。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空荡的书桌上——那里曾经堆满了舞蹈光盘和笔记，现在空了，却仿佛有了重新定义的可能。她失去了一份工作，错过了一次面试，但在这个清晨，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名为“自我”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