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份资料， 被陈述分成了三份。
因为自己记性好的原因，所以陈述背了绝大多数资料。
陈述接过厚厚一摞企业名录，手指划过光面铜版纸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1995年的医药企业资料大多还是铅字印刷，偶尔能闻到油墨特有的味道。
他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京城某国营制药厂的介绍，黑白厂区照片上还能看见标语墙上的“抓改革促生产”字样。
蔡雅凑过来小声念道：“京城制药厂……这算是行业龙头了吧？但人家会在咱们镇投资吗？”
“先别管能不能成，把底子摸清。”陈述从西装内袋掏出派克钢笔，在资料空白处做标注，“看到这种老牌国企，重点记他们的技术优势和改制需求。今年上面刚下发《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决定》，很多厂子正愁转型出路。”
段章已经埋头抄写起来，他用的还是那种印着“林河镇人民政府”字样的信纸。
休息室角落里摆着一台半球形凸面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午间新闻，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报道着“全国医药行业座谈会今日在京州市召开”。
三人的翻阅声和电视声混在一起。
约莫过了半小时，陈述忽然在一份资料上停住笔。
那是深市一家名为康达生物的企业介绍，注册资本只有八十万，但研发团队里赫然列着几位留学归国的博士。
“这家有点意思。”陈述把资料抽出来，“九十年代初的留学生回国潮，带回来的技术都是前沿的。蔡雅，你记一下这家公司的情况。”
“好的！”蔡雅赶紧翻找参会企业分布图，那还是手绘的平面示意图，每个展位都用红色印章盖着编号。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探进头来，袖口隐约露出上海牌手表的金属表带。
“请问是林河镇的陈述同志吗？于区长让我来请几位去宴会厅。”
“这就来。”
陈述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宴会厅里已经飘出菜香，是那种典型的公务餐气味：香菇炖鸡、糖醋鲤鱼、再加上本地的一些特色菜。
十几张圆桌铺着白色桌布，每桌都摆着醒目的茅台酒和高档香烟。
于鹏海正在主桌和几个企业家寒暄，看见陈述进来，远远招了招手。
“各位老板，这位是通义县林河镇的陈述镇长，年轻有为啊！”于鹏海热情地介绍，“他们镇刚引进德国东门子的项目，现在正打造投资热土呢。”
桌上几位企业家都投来审视的目光。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林河镇？是不是挨着107国道那个镇？我前年路过过，好像在修水电站？”
“刘总好记性！”陈述顺势接话，从段章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资料袋，“我们镇现在不止有水电站，县里刚批了上千亩工业用地，通电通水通路，土地出让金可以谈最优惠价。”
他说着掏出名片——那种最简单的白底黑字铅印名片，上面还印着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这在1995年已经是比较规范的公务配置了。
“小陈镇长很实在嘛。”做中药饮片的王老板接过名片，也从皮夹里掏出自己的烫金名片，“不过你们那边交通还是不太方便，原材料进出成本高啊。”
“王总说到点子上了。”陈述不慌不忙地坐下，服务员正好上来一道鱼，“所以我们正在申请省道改线项目，这是规划图复印件。”
“另外呢，高速路今年下半年就能通车，到时候就更方便了。”
他从资料袋里抽出一张晒蓝图——那种工程图纸特有的蓝色底子上，白色线条清晰地标出了拟建的二级公路路线。
桌上几位企业家传阅图纸时，陈述注意到斜对角一位穿灰色夹克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话，面前的名牌写着珠市丽珠制药厂代表。
“这位同志是粤省来的吧？”陈述主动举杯，“听说你们厂的《丽珠得乐》卖得很好，我们县医院去年还进过一批。”
年轻人有些惊讶：“陈镇长连这个都知道？”
“做基层工作的，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陈述笑着抿了口茅台，“不瞒您说，我们镇卫生院今年要扩建，正需要引进一批胃药。要是贵厂有兴趣，咱们可以聊聊合作办分厂的事——不管是税收亦或是土地出让金方面，我们都会给出最优惠的方案。”
宴会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大哥大的铃声。
那位刘总从腰间皮套里掏出砖头似的手提电话，粗声大气地接听起来：“喂？我在京州开会呢！什么？批文还没下来？你去找老赵啊，我桌上有他家的礼……”
声音戛然而止，刘总尴尬地朝众人笑笑，捂着听筒快步走向走廊。
这插曲反而让气氛轻松了些。做医疗器械的张老板调侃道：“现在办厂就三难：批文难、贷款难、销路难。陈镇长，你们那能解决哪个？”
“批文我们帮跑，贷款可以协调信用社，销路嘛……”陈述指了指窗外京州的方向，“省医药公司我们熟。”
这话半真半假，但底气十足。
于鹏海适时补充：“小陈在省里工作过，人脉广着呢。”
闻言，所有人神色一顿。
能让老于这么大力推荐的人，恐怕还真有几分背景。
“陈镇长，方便私下聊聊吗？我们厂……确实在考虑设分厂的事。”
一位企业负责人低声说道。
……
宴会厅窗外，1995年的春阳正暖。
街对面音像店里飘出毛宁的《涛声依旧》，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这个充满变革与阵痛的年代里，一个新的机遇，正在茅台酒香与油墨味中悄然萌芽。
段章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蔡雅则小心地收好每一张交换来的名片。
尽管不可能每家企业都会谈成功，但是只要多努力一分，或许就会有多十分的回报。
在场这么多企业，只要有一家能去林河镇投资，就算他们这次没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