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窑变惊魂
景德镇以南百余里，有地名“白土岗”，虽非官窑所在，却以出产一种胎质细腻、釉色独特的民窑瓷器而小有名气。尤其近年来，镇上“周家窑”烧制出的“美人醉”釉瓷，色泽如霞，温润如玉，引得不少商贾前来收购。
宁瑜与阿翎行至白土岗时，正值窑厂开窑的日子。镇子不大，却因瓷器交易显得颇为热闹。然而，在这份热闹之下，宁瑜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戾之气，萦绕在镇子上空，尤其集中在镇东的周家窑方向。
更让他注意的是，镇民言谈间，对周家窑虽羡慕，却带着几分讳莫如深的恐惧。
“周家这次开窑，不知又能出多少‘美人醉’？”
“嘘，小声点！你忘了前几个月的怪事了？”
“唉，周家窑是好，可那窑……有点邪性啊！自从周老爷子用了那新发现的‘观音土’，烧出的瓷器是好了，可人也……”
两人寻了处茶摊坐下，耳中飘来邻桌的低语。
“听说没？昨晚王婆子又看到‘那个’了！在周家窑附近，一团白影，飘来飘去，还有女人的哭声！”
“真的假的？别是眼花了吧？”
“千真万确！不止王婆子，好几个晚归的人都撞见过！都说那影子……有点像去年失踪的那个女画工，柳娘！”
“柳娘？不是说她跟人跑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自打她不见了，周家窑就怪事不断，偏生瓷器还越烧越好，你说邪门不邪门？”
正听着，镇东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惊叫与哭喊。人群如同潮水般向那边涌去。
“出事了！周家窑出事了！”
宁瑜与阿翎对视一眼，起身随着人流前往。
周家窑场院外，已围了不少人。院中一片狼藉，新出窑的瓷器碎了一地。周家现任的当家，周世昌，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正瘫坐在地，双目无神，浑身发抖。他面前，几个窑工打扮的人也是面无人色。
“鬼……有鬼……窑里有鬼！”一个年轻的窑工语无伦次地喊着，“我们刚打开窑门……就看到……就看到一个白影从里面飘出来……然后……然后这些瓷器就自己炸开了！”
地上碎裂的瓷片中，除了正常的“美人醉”釉色，竟夹杂着一些不祥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斑块，甚至有些瓷片的断裂面，隐约可见类似骨殖的灰白质地！
宁瑜目光一凝，蹲下身，拾起一片带有暗红斑块的瓷片。指尖触及，一股阴寒刺骨的怨气顺着经络直窜而上，其中更夹杂着一种被烈火焚烧、被泥土掩埋的极致痛苦与不甘！
这绝非寻常窑变！这瓷器中，融入了生灵的怨念与……残骸！
阿翎也感知到了，她指尖气纹微颤，指向那座尚未完全冷却的窑炉：“窑炉深处，怨气凝聚不散，有生灵被禁锢，骨血……与瓷土相融。”
宁瑜起身，走到失魂落魄的周世昌面前，沉声问道：“周窑主，这瓷器所用瓷土，从何而来？窑中异状，恐怕非是一日之寒。”
周世昌抬起头，看到宁瑜清澈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充满恐惧地咽了回去，只是喃喃道：“是……是窑神……窑神发怒了……”
“并非窑神。”宁瑜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冤魂索命。若不及早化解，只怕下次碎的，就不止是瓷器了。”
周围众人闻言，皆是色变。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响起：“是他！是周世昌害死了柳娘！用柳娘的骨血混入瓷土，才烧出了那‘美人醉’！”
众人哗然，分开一条路，只见一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来，正是之前被人提及的王婆子。她指着周世昌，老泪纵横：“我亲眼所见！去年腊月，柳娘失踪那晚，她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周家窑！周世昌这个禽兽，垂涎柳娘美色不成，定然是杀人灭口！那新发现的‘观音土’矿脉，就在柳娘失踪的那片山坳里！什么观音土！分明是……”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是以人的骨灰混入瓷土！
周世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猛地跳起来，厉声道：“胡说八道！你这老虔婆，再敢污蔑，我送你去见官！”
但他眼神中的慌乱与惊惧，却逃不过宁瑜的眼睛。
“是否污蔑，一探便知。”宁瑜不再理会周世昌，目光转向那座依旧散发着余热的窑炉，“阿翎，我们进去看看。”
中卷 窑底冤魂
窑炉虽已停火，但内部温度依旧灼人。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宁瑜与阿翎却无惧，宁瑜以法力隔绝高温，阿翎则以水灵之气带来一丝清凉。
窑内空间颇大，四壁被常年烈火熏得漆黑锃亮。空气中弥漫着瓷土与焦糊的怪异气味。而在宁瑜的灵识感知中，这窑炉深处，怨气最为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如同粘稠的黑泥，附着在窑壁之上。
那股被焚烧、被禁锢的痛苦意念，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宁瑜并指如剑，凌空画了一道“显形符”。金光没入窑壁，霎时间，窑内景象大变！原本漆黑的窑壁上，浮现出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黑影，它们无声地嘶吼着，挣扎着，仿佛要冲破窑壁的束缚。而在窑炉最底部，靠近火膛的位置，一团尤为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白影蜷缩在那里，发出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啜泣。
那白影的轮廓，依稀可辨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柳娘？”宁瑜以神念传递过去一丝温和的意念。
那白影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双眼空洞，流淌着血泪。她看着宁瑜和阿翎，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滔天的怨恨与委屈！
“周……世……昌……”她发出沙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还我命来……还我清白……”
强大的怨念如同风暴般在窑内席卷，那些壁上的黑影也随之躁动，整个窑炉都开始微微震动，仿佛随时可能崩塌。
阿翎立刻释放出灵鹤清影，纯净的安魂之力如同月光般洒落，试图安抚这狂暴的怨灵。
宁瑜则运转法力，护住自身与阿翎，同时以神念与柳娘的怨魂沟通：“柳娘，我等并非周世昌，乃过路之人，特来为你伸冤。你若信我，便将冤情道来，我必助你沉冤得雪，往生极乐。”
在宁瑜坚定而平和的目光与阿翎安魂之力的双重作用下，柳娘那狂暴的怨念渐渐平息了一些，但血泪依旧不止。她断断续续，以神念传递来一段令人发指的往事。
…… …
柳娘本是镇上最好的瓷绘画工之一，尤其擅长绘制仕女图，周家窑的“美人醉”瓷器，多由她绘制坯胎。周世昌垂涎她的美貌与才华，多次欲行不轨，皆被柳娘严词拒绝。去年腊月，周世昌以商讨新瓷样为由，将柳娘骗至窑厂，再次威逼利诱，见柳娘誓死不从，竟恼羞成怒，将其掐死后，为毁尸灭迹，丧心病狂地将其尸身投入窑炉，与瓷土一同焚烧！
然而，或许是柳娘临死前的怨念太深，或许是那窑火与瓷土产生了某种异变，她的魂魄未能消散，反而与这座窑炉、与那些融入了她骨灰的瓷土融为一体。她的怨念，赋予了瓷器一种异样的“灵性”与美感，这便是“美人醉”釉色独特的根源，也是其蕴含怨戾之气的由来。
她无法离开这座窑炉，只能日日夜夜承受着烈火焚身、禁锢于此的痛苦，看着仇人利用她的“骨瓷”发财致富，心中的怨恨与日俱增。直到近日，她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才开始显化，制造异象，惊扰窑厂，试图引起外人注意，揭露周世昌的罪行。
…… …
真相大白，饶是宁瑜见多识广，心中亦升起一股怒火。以人骨入瓷，杀人谋利，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你的冤屈，我已知晓。”宁瑜沉声道，“周世昌罪孽深重，自有律法与人道制裁。你滞留此地，怨念难消，只会徒增痛苦，甚至可能化为害人的厉鬼。放下执念，我助你往生，也让你的尸骨得以安葬，如何？”
柳娘的怨魂沉默了片刻，血泪渐止。她看了看宁瑜，又看了看阿翎，最终，那充满怨恨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解脱的渴望。她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宁瑜准备施展往生咒法，超度柳娘之时，窑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嘈杂声！
“不能超度！不能让她走！”是周世昌疯狂的声音，“她走了，我的‘美人醉’就完了！我的窑就完了！你们是谁？敢管我周家的事！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紧接着，窑炉入口处传来撞击声，显然周世昌带着人想要强行闯入，阻止宁瑜！
窑内，受到外界刺激，柳娘刚刚平息的怨念再次暴涨！她发出凄厉的尖啸，窑壁上的黑影也随之沸腾，整个窑炉剧烈震动，顶部开始有碎石落下！
“他来了！他来了！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柳娘的怨魂彻底失控，化作一道白影，裹挟着滔天怨气与灼热的窑火余温，就要冲出窑炉！
宁瑜脸色一沉。若让这怨魂此刻冲出，首当其冲的窑工恐怕性命难保，而柳娘自身也将彻底化为只知杀戮的厉鬼，再难超度！
“阿翎，封住窑口！绝不能让她出去！”
阿翎应声而动，双手结印，灵鹤虚影双翼展开，化作一道凝实的冰蓝色光幕，瞬间封住了窑炉出口！柳娘的怨魂撞在光幕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被暂时阻挡。
但外面的撞击声更急，周世昌显然在拼命。而窑内，柳娘的怨魂疯狂冲击着光幕，怨气与窑炉本身残留的火煞之气结合，威力惊人，阿翎支撑得颇为吃力，光幕已出现裂纹。
宁瑜心知，必须立刻安抚柳娘，并解决外面的麻烦。他当机立断，对阿翎道：“坚持片刻！”
说完，他竟盘膝坐下，并非超度，而是将自身一缕神念，毫无防备地投入柳娘那狂暴的怨念核心之中！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相当于将自己的心神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痛苦与怨恨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其同化，心神受损。
宁瑜的神念，如同温暖的阳光，主动迎向那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柳娘，看着我。”宁瑜的神念化作他本人的形象，站在那狂乱的白影面前，“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看看我是谁？我不是周世昌，我是来帮你的。你若此刻冲出去，杀了那些或许不知情的窑工，与周世昌何异？你的清白，难道要靠滥杀无辜来证明吗？”
他的话语，如同清泉，流入柳娘狂暴的心田。同时，宁瑜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部分心扉，让柳娘感受到他那颗济世救人、追求公理的正直之心。
感受到宁瑜毫无恶意的、纯粹想要帮助她的意念，柳娘那狂乱的冲击微微一滞。
宁瑜继续道：“相信我。我会让周世昌得到应有的惩罚，会让你的尸骨重见天日，妥善安葬，会还你一个清白。放下仇恨，不是为了宽恕恶人，而是为了解脱你自己。你值得安息，而不是永远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窑炉之中，与仇恨和痛苦为伴。”
在宁瑜强大而真诚的意念感召下，柳娘怨魂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狂暴的气息慢慢平息。她看着宁瑜，最终，缓缓放下了虚幻的双手，低下了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充满了无尽悲伤与疲惫的叹息。
“我……信你。”
下卷 青天白日
就在柳娘怨魂放弃抵抗的瞬间，宁瑜怀中的纸鹤自动飞出。它并未散发光芒，而是如同一个无声的信使，穿透阿翎布下的光幕与窑炉的阻隔，瞬间出现在外面正指挥家丁撞门的周世昌面前！
周世昌只见一道白影闪过，还没反应过来，那纸鹤便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啊！”周世昌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双眼瞪得滚圆。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手抱头，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别过来！别过来！柳娘！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将自己如何杀害柳娘、如何毁尸灭迹的罪行，在极度的恐惧中，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声音之大，让周围所有窑工和闻讯赶来的镇民听得清清楚楚！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哗然！
“天啊！真的是他！”
“禽兽不如！”
“杀人偿命！送他去见官！”
真相大白于天下，群情激愤。镇上的保长和乡绅闻讯赶来，听到周世昌的自供状，也是骇然失色，当即命人将其捆绑，押送官府。
窑炉内，宁瑜的神念归位。他与阿翎走出窑炉，对众人道：“柳娘尸骨，应与瓷土混合，沉积于窑底。需小心清理，另行安葬。”
众人又是恐惧又是同情，连忙答应。
宁瑜与阿翎再次进入窑内，以法力小心地将柳娘与瓷土融合的残骸分离出来，盛放在一个准备好的陶罐中。过程中，柳娘的怨魂一直静静地看着，眼中已无怨恨，只有释然。
随后，在镇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为柳娘举行了简单的安葬仪式。宁瑜亲自诵念《往生咒》，超度其魂魄。
随着经文响起，柳娘的魂魄虚影在墓前缓缓浮现，对着宁瑜和阿翎深深一拜，身影逐渐变得透明、空灵，最终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于天地之间，重入轮回。
周家窑被官府查封，周世昌杀人罪证确凿，被判斩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害人的“美人醉”瓷器也被尽数销毁。白土岗镇虽然失去了一项特产，却拔除了一颗毒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尾声
离开白土岗那日，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一念之恶，骨瓷成冤。若非公子洞察，柳娘之冤，恐永沉窑底。”阿翎指尖气纹，带着一丝感慨。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宁瑜望着远山，悠然道，“世间罪恶，或许能隐藏一时，但因果不虚，终有揭露之日。这骨瓷奇冤，警示世人，莫因贪念而行恶，举头三尺，必有神明。”
他肩头的纸鹤，在阳光下洁白无瑕。经历此次沟通狂暴怨念、引动罪人自供，灵犀珠对于人心善恶的映照与引导，似乎更添了一份玄妙。
两人不再停留，踏上新的旅程。白土岗的故事结束了，但人间还有无数悲欢离合、善恶因果，等待着他们去经历，去见证。
（第三十七话 《骨瓷奇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