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干冷的风卷过紫禁城朱红的高墙,带来塞外的沙尘,也带来天下各地的忧患。乾清宫西暖阁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崇祯皇帝朱由检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他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死死钉在西南边陲的云南位置,仿佛要穿透这张绢帛,看清那片正弥漫着血与火、阴谋与背叛的土地。
御案上,那份来自云南的六百里加急密奏,如同烫手的山芋。周文彰的笔迹清晰而冷峻,详细陈述了李崇道贪墨官铜、勾结土司、资敌叛国的铁证,以及北镇抚司千户杜文钊如何冒险取证、最终在苗寨血战中侥幸保下关键人证物证的经过。功劳是泼天的功劳,但牵扯出的麻烦,也是足以震动朝野的麻烦。
“忠勇可嘉……却也胆大妄为!”朱由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杜文钊这个名字,他印象越来越深。骆养性几次密奏中都提及此人,能力出众,行事狠辣,是柄利刃,却也不好掌控。此番云南之事,更是印证了这一点。这样的人,用好了是国之干城,用不好,便是祸乱之源。
赏?必须赏。如此大功,若不重赏,如何安抚那些在边陲浴血的将士?如何彰显朝廷赏罚分明?但怎么赏?赏什么?如今国库空虚,内帑更是捉襟见肘。辽东要饷,中原剿寇要饷,处处都要钱。给杜文钊升官?锦衣卫体系盘根错节,一个千户骤然蹿升,必引嫉妒,骆养性那边又如何摆平?更何况,此子行事不循常理,此次在云南更是擅权劫掠,留下不少把柄,若赏赐过厚,恐其骄横难制。
朱由检踱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敲得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心头发紧。
“拟旨。”良久,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决断。
“奴婢在。”王承恩连忙躬身,铺开明黄诏纸,润笔侍候。
“李崇道身受国恩,位列封疆,贪墨营私,勾结外藩,罪证确凿,着即革职拿问,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严审定罪,夷三族!家产抄没,充入国库!云南巡抚一职,暂由布政使王伉署理,周文彰留滇,整饬铜政,肃清余毒,钦此。”
一道冰冷的旨意,决定了李崇道及其家族的覆灭,也暂时稳住了云南的局势。
处理完首恶,崇祯的目光再次落到杜文钊的名字上,语气变得复杂起来:“至于……北镇抚司千户杜文钊,”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字斟句酌:“忠勇可嘉,深入险阻,侦破巨案,保全证据,有功于国。朕心甚慰。”
暖阁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皇帝晦明不定的脸色。王承恩屏息凝神,知道关键的部分来了。
“特赏……”朱由检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带着权衡,“内帑银……一百两。”
一百两!王承恩笔尖微微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侦破如此泼天大案,赏银仅百两?这……这未免太过寒酸。但他不敢多言,只是稳稳地写下。
“御酒一坛,”崇祯继续道,语气平淡,“宫缎四匹,新制永乐通宝一贯。另赐……‘忠勇可风’匾额一方,以示嘉奖。”
赏赐清单简短而……克制。一百两白银,对于普通百姓是巨款,但对于一个出生入死、扳倒巡抚级别的锦衣卫千户而言,简直微不足道。御酒一坛,宫缎四匹,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恩宠。那“忠勇可风”的匾额,才是真正的重点——精神上的肯定,政治上的资本,远比金银更重要。
“一应赏赐,”朱由检最后说道,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承恩,仿佛在强调,“着北镇抚使骆养性派员护送,直达云南行辕,交杜文钊只领。谕令杜文钊,接旨后,暂且留在周文彰军中‘协理善后’,将其滇省之行前后本末,详陈条陈,密封直送内廷。待云南事毕,再行回京述职。”
“奴婢遵旨。”王承恩恭敬应下,心中已然明了。皇上这是“重誉而轻利”。赏赐虽薄,但“忠勇可风”的御匾和“直送内廷”的条陈,才是真正的恩宠和……试探。这是在告诉杜文钊,也告诉天下人:你的功劳,朕记在心里,你的忠诚,朕看在眼里。但同时,你也需谨守本分,你的言行,朕时刻关注。回京述职,更是一切悬而未决。
旨意拟好,用印。朱由检挥了挥手,脸上疲惫之色更浓。“传骆养性。”
骆养性很快应召而来,跪倒听旨。当他听到对杜文钊的赏赐内容时,饶是他城府极深,眼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百两?皇上这手……真是既狠且准啊!
他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厚赏金银,会养肥杜文钊,也可能养骄其心。而这不痛不痒的百两白银,配上那面沉重的匾额,既彰显了皇恩,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杜文钊:你的功劳,朕用“名”赏了,但你的“实利”和“前程”,还攥在朕的手里。那“直送内廷”的条陈,更是悬在杜文钊头上的一把剑,也是悬在他骆养性头上的一把剑——皇帝要亲自听杜文钊怎么说,这既是对杜文钊的考察,何尝不是对他骆养性掌控北镇抚司能力的审视?
“臣……遵旨!皇上赏罚分明,体恤臣下,臣代杜文钊叩谢天恩!”骆养性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毕恭毕敬地叩首。他知道,这道旨意一下,杜文钊在锦衣卫系统内的处境,将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皇上的“名”赏了,但这“实”的差距,以及回京后未知的命运,必将给杜文钊带来巨大的压力和……隐患。
“下去吧。云南之事,给朕办稳妥了。”朱由检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骆养性再拜,躬身退出了暖阁。
走出乾清宫,深夜的寒风扑面而来,骆养性却觉得背心有些湿冷。皇上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这一百两赏银和那块匾额,比赏赐万两黄金更让人心惊。杜文钊啊杜文钊,你这次可是被架在火上了。这“忠勇可风”的荣耀,看你接不接得住,又能不能带得回京城!
而此刻,远在数千里外云南钦差行辕中的杜文钊,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他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正在养伤,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他绝不会想到,那场浴血搏杀换来的,并非高官厚禄,而是一份如此耐人寻味、充满帝王心机的“厚赏”。这份即将由骆养性的人马护送而来的、价值一百两白银的皇恩,将会在滇南的残局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又将把他本就充满荆棘的前路,引向何方?
紫禁城的波澜,已悄然荡开。而这波澜的核心,却是一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赏赐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