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义诊棚，在第五日清晨搭了起来。
说是棚，其实就是几根粗木杆撑起的帆布架子，四面透风，棚顶还漏着雨。可就是这么个简陋地方，天没亮就挤满了人。空气里混着草药的苦香、病人的呻吟，还有一股怎么也散不去的腥甜气，熏得人胸口发闷。
林芷天不亮就到了。她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医袍，袖口挽到肘弯，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昨夜她几乎没合眼，把祖父林阁老带来的所有医书翻了个遍，又在油灯下拟了七八种方子，最后熬得双眼发红，才定下一个思路——这病来势汹汹，高热咳血，必是邪火攻心，热毒入血，寻常解表发汗的法子不管用，得用“釜底抽薪”的法子，先清这股子邪火毒气。
她正蹲在药炉前，盯着炉里翻滚的药汤。药汤是深褐色的，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的气味比之前更冲，带着股子黄连的苦和金银花的辛。几个衙役抬来几筐刚从城外采来的新鲜草药，青绿色的叶子还挂着水珠，衬得这棚子里愈发杂乱。
“芷儿，歇会儿吧。”林阁老拄着拐杖走过来，花白的胡子被水汽濡湿了些，“你从昨儿到现在，水米未进，身子怎么吃得消？”
林芷头也没抬，用一根竹片搅了搅药汤：“祖父，再等等。这‘清热解毒汤’得熬足三个时辰，火候差一分，药效就减三分。”她声音有点哑，却透着股子不容置疑的韧劲儿，“您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林阁老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壮汉正费力地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正抽搐着，眼看就要不行了。孩子的母亲披头散发地跟在后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大夫！大夫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了！”
几个衙役想拦，却被林芷一个眼神制止了。她放下竹片，快步迎上去，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高热惊厥，热毒已入心脉，再晚半个时辰，神仙难救！”她回头对林阁老喊道，“祖父，快！取我的‘安宫牛黄散’来！”
林阁老是何等人物，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轻重。他转身从一个贴着“贵重药材”封条的箱子里，取出个巴掌大的白玉瓶。林芷接过瓶子，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黄色药丸，捏开孩子的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喂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孩子的手背上。她没顾上擦，只是紧紧盯着孩子的脸，嘴里不停地低声安抚：“别怕，吃了药就好了……别怕……”
说来也奇，那药丸入口不久，孩子的抽搐竟慢慢缓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孩子的母亲愣了半晌，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林芷就磕起头来，磕得砰砰响：“活菩萨！您是活菩萨啊！”
林芷赶紧扶她起来，声音温和却坚定：“大嫂快起来，孩子还没脱离危险，得赶紧抬到棚里，用我的药汤擦拭降温。”
这一幕，恰好被刚进南城的赵宸看了个正着。
他今日没穿亲王服，只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色常服，带着墨尘和两个护卫，想悄悄看看义诊的进展。没想到刚绕过街角，就撞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看着林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衙役把孩子抬进棚子，看着她亲自用温水兑了药汤，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孩子的四肢和胸膛，看着她一边擦一边轻声跟孩子的母亲说着什么，眼神里的焦急和关切，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倒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军医，沉稳、果决，又带着一股子悲悯。
“殿下，”墨尘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林小姐，倒真有几分本事。听说她昨儿夜里，一个人守着三个重症病人，一夜没合眼。”
赵宸没说话，目光依旧锁在林芷身上。他看见她给一个孩子喂完药，那孩子吐了她一口黑血，她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用旁边的清水冲了冲，又拿起帕子给另一个咳嗽不止的老人拍背顺气。有个老婆婆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心慌气短，她也不嫌烦，耐心地听完，又把了脉，开了个最简单的安神方子，还嘱咐衙役去煎了送来。
没有推诿，没有不耐，更没有寻常医者对贫苦百姓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她就那么弯着腰，或蹲或跪，用自己的体温和耐心，一点点熨平着病患和家属们濒临崩溃的情绪。
“这才是医者仁心啊……”赵宸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墨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想起朝堂上那些为了权位互相倾轧的臣子，想起老大党羽散布的“天谴”谣言，再看看眼前这个在泥泞和病患中忙碌的少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敬佩，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近。
就在这时，林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当她看到赵宸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抱着药箱快步走了过来。
“宸王殿下。”她微微福身，气息还有些不稳，“您怎么来了？这里疫气重，当心染病。”
赵宸看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笑了笑：“来看看你和林阁老需不需要帮忙。本王听说了，你用‘安宫牛黄散’救了那个孩子？”
提到这个，林芷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侥幸罢了。那孩子热毒攻心，已是危殆，‘安宫牛黄散’有清心开窍之效，能暂时稳住病情，但想要根治，还得靠后续的调理和那锅‘清热解毒汤’。”她指了指药炉，“殿下要不要尝尝？虽然苦了点，但对预防这疫病，或许有些用处。”
赵宸挑了挑眉：“哦？你也懂预防之法？”
“谈不上懂，只是推测。”林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病来势汹汹，却又不是人人都染。我观察过，那些症状轻的，多是住在离水源远些的，或者平时饮食清淡、体质稍好的。所以我猜想，这病或许与饮水有关。这‘清热解毒汤’虽不能治病，但能清体内郁热，增强抵抗力，或许能让人少些发病的几率。”
水源！
赵宸心头猛地一震。这和凤九娘情报里提到的“水里的腐气”“矿石的腥气”对上了！他看向林芷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林小姐的这个推测，很重要。”
“真的吗？”林芷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我也是瞎猜的。祖父说，医者诊病，要‘望闻问切’，这‘望’的不仅是病人的面色舌苔，也要‘望’天时地理，‘闻’的不仅是气味，也要‘闻’风声水响。这瘟疫来得蹊跷，又与水源地近，我想……或许真有联系。”
两人站在药炉旁，一个手握权柄，一个心怀仁术，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因为一个关于水源的推测，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赵宸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探讨一个如此凶险的谜题时，产生如此顺畅的默契。
“殿下，”林芷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歉意地说，“方才人多，怠慢了您。您若不嫌弃，我这儿有刚煎好的药茶，您先暖暖身子？”
赵宸看着她递过来的粗瓷碗，里面是深褐色的药汤，热气氤氲，映着她清秀的脸庞。他接过碗，一股浓郁的苦味夹杂着淡淡的甘甜扑鼻而来。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苦得舌尖发麻，眉头都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好苦。”他实话实说。
林芷“噗嗤”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良药苦口利于病。殿下若是怕苦，我这儿还有蜜饯……”
她转身想去拿蜜饯，脚下却被一个药筐绊了一下，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赵宸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入手处，是医袍下纤细却结实的手臂，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林芷也愣住了，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连忙站稳身子，有些慌乱地抽回手：“谢……谢谢殿下。”
赵宸松开手，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手足无措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是本王唐突了。你……专心看病吧，这里有本王在，没人敢捣乱。”
他说完，转身对墨尘使了个眼色。墨尘立刻会意，带着两个护卫，开始维持秩序，驱散那些围得过近、影响诊治的闲杂人等。
林芷看着赵宸沉稳的背影，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只是这一次，每当她感到疲惫或焦虑时，总会不自觉地看向那个站在不远处，像座山一样给人安全感的身影。
午时刚过，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来：“林大夫！林大夫！西巷王屠户家的媳妇，喝了您的药汤，吐了好些黑血，现在人好像……好像醒过来了！”
林芷心中一喜，立刻跟着衙役跑了过去。赵宸也立刻跟上。
西巷那间破旧的屋子里，王屠户的媳妇正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的奄奄一息，已是好了太多。她看见林芷，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别动别动，”林芷连忙按住她，“你现在需要静养。吐出黑血，是体内的热毒和淤滞之物排出来了，是好事。”
王屠户激动得语无伦次：“神了！真是神了！我媳妇喝了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先是哇地一声吐了好多黑血，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现在……现在能说话了！林大夫，您真是活菩萨啊！”
周围的邻居也围了过来，看向林芷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感激。之前那些对赵宸的怨怼和恐惧，此刻似乎也被这实实在在的疗效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年轻女医者的信服。
赵宸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幕，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看向林芷，少女正忙着叮嘱王屠户的媳妇一些注意事项，侧脸专注而柔和。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他知道，林芷的“清热解毒汤”只是缓解了症状，并未根除瘟疫。但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稳住了人心，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追查真正的源头。
而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用她的仁心、智慧和勇气，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不仅救治了病患，也在无形中，成为了他对抗谣言、稳定局面的最坚实的盟友之一。
这份默契，这份在患难中初生的信任，比任何盟约都来得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