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塞拉斯蒂安层层包裹的防御,直指他力量核心最微妙、也最不容于传统教义的变化。
那关于“平衡”与“可能涉及黑暗”的诘问,带着千钧重压,沉甸甸地悬在祈祷室温暖的空气中。
塞拉斯蒂安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无法解释暮光裁决者的真正起源,那牵扯到创世之初光暗法则的碰撞,远超当前圣庭的认知。
他更不能详述“神之十二曲”的由来,尤其是“蜜语摇篮曲”对混乱力量的调和,以及“辉光赋格”汲取了包括死寂残骸执念在内的多种力量——这在任何一位虔诚的光明信徒听来,都近乎亵渎与堕落。
他沉默了。
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叠的、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双手。这是一种无言的承认,承认教皇的洞察无误,承认自己确实有所隐瞒,且无法宣之于口。
然而,预想中进一步的逼问甚至斥责并未到来。
祈祷室内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象征神庭永恒秩序的夜祷钟声。
良久,教皇奥古斯都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中并无怒意,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无数秘密的疲惫与理解。
他缓缓走到塞拉斯蒂安面前,并未强迫他抬头,只是用那双能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抬起头来,我的孩子。”
塞拉斯蒂安依言抬头,撞入教皇那深邃却并无苛责的眼眸中。
“我侍奉女神一生,见证过无数风雨,也深知光明之道的广阔,远非经院条文所能尽述。”卡门十三世的声音低沉而缓和,“力量本身并无绝对的光暗之分,关键在于执掌者的意志与初心。你的力量发生了变化,沾染了异质,这我早已感知。但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并非堕落者的狂乱与贪婪,而是挣扎后的坚定与……沉重的责任。”
他的目光扫过塞拉斯蒂安残破衣袍下隐约可见的绷带,以及那即便努力掩饰也无法完全消除的疲惫。
“你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甚至直面了自身信仰的锤炼。你能从那样的绝境中带回落米伊,并依旧站在这里,心怀对圣庭的维护,这本身就已证明了你的心仍在光明之下。”
塞拉斯蒂安怔住了,喉咙有些发紧。他没想到教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不愿说,或不能说,自有你的理由。”教皇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平等的探讨意味,“或许那些真相过于惊世骇俗,此时揭示只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与分裂。或许它牵扯到某些……连我也未必应该即刻知晓的古老契约或禁忌。”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却又充满了信任。
“我不追问。因为我信任你,塞拉斯蒂安。并非仅仅因为你是圣子,而是因为我认可你的意志与判断力。你早已用行动证明,你是圣庭当之无愧的利剑与坚盾,是女神最忠诚的守卫者之一。即便在你力量蜕变之前的全盛时期,你的实力与心性也早已被公认为神庭前列,更何况是历经劫波、初心未改的现在。”
这番话语,如同暖流驱散了塞拉斯蒂安心中的寒意与忐忑。这是一种远超他预期的、沉甸甸的信任。
教皇并非没有察觉他的隐瞒,而是选择了一种更高明的方式——基于对他过去品行和实力的认可,给予他有限的、需要以更大责任来回报的自主权。
“但是,”卡门十三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严肃,“信任并非纵容。你身负的秘密与力量,如同一把双刃剑。它能助你守护珍视之物,也可能为你和圣庭引来无法预料的灾祸。尤其是你提到的‘窃影’,以及那位离去的少女身上可能存在的隐患……”
他直视着塞拉斯蒂安的双眼。
“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两件事。”
“请您示下,陛下。”塞拉斯蒂安肃然回应。
“第一,无论你探索何种力量,必须时刻谨守本心,以守护生灵、扞卫秩序为念,绝不可迷失于力量本身,更不可堕入黑暗。一旦你感觉自身有失控的风险,必须立刻告知我,寻求帮助。”
“第二,关于那位少女和‘窃影’的威胁,你需暗中留意,谨慎调查。圣庭的资源你可以有限度地调用,但必须绝对保密。有任何可能危及圣庭乃至整个大陆安全的发现,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不得擅自行动。”
这不是命令,而是约定。是教皇在明知他有秘密的情况下,为他划出的底线和提供的有限支持。
塞拉斯蒂安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释然,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单膝跪地,右手抚胸,郑重起誓:“以女神之光与吾之荣耀起誓,必谨守陛下所言,不忘初心,慎用力量,守护秩序,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很好。”奥古斯都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温和的笑意,他伸手将塞拉斯蒂安扶起,“起来吧,孩子。你需要的不是跪拜,而是休息和沉淀。你的身体和灵魂都透支太甚了。”
他拍了拍塞拉斯蒂安的肩膀。
“从明日起,你暂卸一切外部职务,留在神庭深处静修。圣咏大教堂下的‘静默回廊’对你开放。那里足够安静,也足够安全,适合你调理伤势,稳固力量,也适合你……思考未来的路。”
静默回廊!那是圣庭最核心的静修之地,据说拥有最接近女神的力量场,只有极少数高层才有资格进入。
教皇此举,无疑是给予了最高级别的庇护和资源。
“多谢陛下!”塞拉斯蒂安由衷感激。
“去吧,好好休息。”奥古斯都转过身,重新望向跳动的烛火,背影显得有些孤寂,“记住,无论前路如何迷雾重重,圣庭始终是你的后盾。而我这把老骨头,也还能再为你遮风挡雨一段时间。”
塞拉斯蒂安深深鞠躬,无声地退出了祈祷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他靠在冰凉的石壁上,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压抑和紧张都排出体外。
与教皇的这次单独会面,比他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耗费心神。但结果,却比他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
他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和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教皇某种程度上的默许和有限度的支持。
但这并不意味着轻松。恰恰相反,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必须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弄清楚玛拉的去向和“窃影”的真正目的,还要小心翼翼地平衡体内的新力量,避免任何失控的可能。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窗外深邃的夜空。星辰闪烁,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也注视着他这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
他没有直接返回寝殿,而是凭着记忆,向着圣咏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穿过层层守卫森严的廊道,利用教皇刚刚赋予的权限,他无声地进入了教堂地下那鲜为人知的区域。
一扇古老的、刻满了神圣符文的金属大门出现在眼前。
两名如同石雕般肃立的圣殿骑士向他行礼,然后缓缓推开了大门。
一股无比纯净、温和却又浩瀚无边的光明力量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万古不变的宁静意蕴。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看不到尽头的回廊。
回廊的两壁和穹顶并非石头,而是由某种温润的白色光质构成,自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前路。
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光影。这里没有任何声音,绝对的寂静,仿佛连时间流淌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下来。
这就是静默回廊。
塞拉斯蒂安迈步而入,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
他沿着回廊缓缓向下行走,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周围那精纯的光明力量温柔地洗涤着他的身体,抚平着他精神的疲惫,甚至连暮光裁决者都发出了舒适的微鸣。
他找到一个光壁上的凹陷处,如同一个小小的壁龛,盘膝坐了下来。
彻底放松下来,闭上双眼,他开始内视自身。
伤势在回廊力量和治疗神术下正在稳步恢复。最大的问题,依旧是力量本身。
“神之十二曲”的力量根基因之前的透支而显得有些黯淡,尤其是刚刚领悟的“辉光赋格”,结构似乎都有些不太稳定。而暮光裁决者的力量也消耗巨大,正处于缓慢的自我恢复中。
他尝试着去触碰“辉光赋格”的乐章结构,那些原本应该精密运转的光之音符此刻却有些散乱。
他回想起在罗斯克尔最后时刻,面对绝境,强行抽取多种力量构筑壁垒的场景……那种感觉……并非简单的叠加,而是更深层次的……统合与升华?
还有教皇的话……“光明之道的广阔,远非经院条文所能尽述”……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芽。
或许,“辉光赋格”的下一步,并非追求更极致的防御,而是……理解和融入那些构成防御的不同力量的本质?落米伊的纯净,守护者的秩序,甚至……那些死寂残骸的执念中所蕴含的、对“存在”本身的渴望?
想要真正驾驭这新生的、复杂的力量,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恢复,更是一次对力量本质的重新审视与深度冥想。
他深吸一口回廊中纯净的能量,将全部心神沉入了对“辉光赋格”乃至整个“神之十二曲”体系的梳理与感悟之中。
回廊寂静,唯有光在无声流淌。
而在遥远的未知之地,玛拉正握紧那已融入体内的信标,艰难地跋涉;维里克则在机械之都的阴影中,面对着陌生的法则与潜在的敌意。
风暴只是暂时远离,并未平息。塞拉斯蒂安深知,这段宝贵的静默时光,是他迎接未来更大波澜的关键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