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之上,命令的余波尚未散尽。
『不屈决心』号的舰长奥顿,一个肌肉几乎要撑破上校制服的壮汉,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他猛地一拍控制台,对身旁面色凝重的瓦伦斯副官喊道。
“听到了吗,副官!摄政王殿下说了,『自由接战』!这是信任!是荣耀!全舰队,引擎超载百分之十,所有武器阵列解锁,目标,前方那个该死的空间信号!”
瓦伦斯没有动,他的目光锁定在战术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信号源,一种军人直觉带来的不安感让他后颈发凉。
“舰长,请三思。摄政王的命令是『自行判断,自由接战』。这其中,『判断』在『接战』之前。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一次鲁莽的冲锋可能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建议派出侦查中队,进行多角度扫描。”
奥顿舰长嗤笑一声,他走到瓦伦斯面前,几乎是俯视着他。
“瓦伦斯,你的谨慎在行政办公桌上是美德,但在战场上就是懦弱。阿尔法军团是毒蛇,你见过哪个阿斯塔特会先用棍子去捅一下毒蛇的窝?不!我们直接用爆弹枪把它轰成碎片!这是摄政王对我们的考验,他想看看『伊俄塔』舰队的獠牙够不够锋利!”
他不再理会瓦伦斯,转身对着通讯官咆哮。
“传我命令!所有舰船组成楔形突击阵!『不屈决心』号为矛头!三分钟后,进行第一次齐射!我要把那个藏头露尾的陨石块,连同里面的叛徒,一起送进亚空间!”
“可是,舰长……”
“执行命令!”
瓦伦斯看着奥顿那被建功立业的渴望冲昏了的头脑,闭上了嘴。他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无济于事。他只能走到自己的战术席位前,开始默默地将舰船的备用能源调往虚空盾,并向其他几艘巡洋舰的指挥官发去了一道加密讯息,内容只有一个词:『谨慎』。
星海之中,『伊俄塔』特遣舰队的引擎喷口亮起了刺目的光芒,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朝着那片看似平静的空域猛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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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拉,黄金王座。
许欣的意识中,那场即将发生的屠杀,如同一幅已经画好的血色油画,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每一个光点的熄灭,都代表着一艘战舰的毁灭,数千名忠诚士兵的死亡。
他感到一阵无力的刺痛。这不是因为战术上的失误,而是因为这种场景,他已经“看”过太多次了。
一万年前,也是这样。无数的儿子,带着对他的信任和对荣耀的渴望,冲向了兄弟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屠场。
为什么?
阿尔法瑞斯,那个最神秘,最让人捉摸不定的儿子。他的行为逻辑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混沌,为了颠覆吗?不,许欣从帝皇那破碎的记忆深处,能感受到一种更为复杂的动机。那是一种扭曲的、几乎无法被理解的忠诚。
许欣的心神沉了下去,穿过万年的时光尘埃,回到了那场巨大悲剧的开端。他没有去寻找那些金戈铁马的宏大战场,而是来到了一处幽暗的记忆回廊。
荷鲁斯之乱爆发前夕,『复仇之魂』号的深处,一间没有任何装饰的密室。
战帅荷鲁斯,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军装,正对着一面巨大的星图。他的脸上,还没有后来那种被邪神扭曲的疯狂,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挣扎。
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身形、面容,甚至动力甲的型号,都与荷鲁斯一模一样。
“你来了,阿尔法瑞斯。”荷鲁斯没有回头。
“我一直在这里,战帅。”阿尔法瑞斯的声音响起,但他的嘴唇却没有动。很快,那个“荷鲁斯”的形象开始波动,变回了阿尔法军团基因原体的模样。然后,他又变成了圣吉列斯,变成了基里曼,最后,才定格在他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收起你的把戏吧。”荷鲁斯转过身,“我找你来,不是为了看你表演的。”
“表演?不,我只是在向您展示一种可能性,一种真理。”阿尔法瑞斯微笑着说,“身份,不过是一层面具。重要的是面具之下的目的。您不也正在戴上一副新的面具吗?『解放者』。”
荷鲁斯沉默了,他走到阿尔法瑞斯面前,双眼紧盯着他。
“你从异形那里得到的情报……关于父亲的未来,关于帝国的真相……是真的吗?”
“真相本身并不重要,荷鲁斯。重要的是,您相信它是真相。”阿尔法瑞斯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您看到了一个帝国,在那里,父亲成为了一个被崇拜的枯骨,人类在无尽的迷信和压迫中轮回。您也看到了另一个未来,在那里,您,荷鲁斯·卢佩卡尔,成为了人类的拯救者,将他们从父亲的『谎言』中解放出来。”
“我看到的,是火焰与毁灭。”荷鲁斯的声音低沉。
“为了新生,旧的世界必须被烧毁。这是宇宙的法则。”阿尔法瑞斯走近一步,“父亲想要创造一个绝对理性的,由他一人掌控的帝国。他剪除了所有的变量,抹去了所有的神性,却唯独将自己,塑造成了唯一的神。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谎言吗?”
“所以,你的选择就是……背叛?”
“我从未背叛,荷鲁斯。我的忠诚,是对于『人类』这个概念本身,而不是对于『帝皇』这个符号。”阿尔法瑞斯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帝皇的胜利,最终会导致人类的万年停滞和腐朽,那么,我就必须确保他……失败。而您的叛乱,是唯一能让他失败的工具。”
“工具?”荷鲁斯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我们都是工具,战帅。您是撬动历史的杠杆,而我,是支撑杠杆的支点。我将用谎言去对抗谎言,用背叛去诠释忠诚。当一切结束后,无人会记得阿尔法军团,我们将在历史中彻底隐形。这,就是我们的终极胜利。”
许欣在记忆的尽头,看着这场对话。他终于明白了。阿尔法瑞斯的逻辑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自我吞噬的衔尾蛇。他为了拯救帝国,所以必须毁灭帝国。为了忠于帝皇,所以必须背叛帝皇。这种建立在预言和臆测之上的极端哲学,最终将他自己也拖入了无法挣脱的泥潭。
要打破这个循环,不能用力量,也不能用道理。
必须用一个更大的,他无法预测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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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体结构完整度百分之七十!三号引擎熄火!虚空盾正在崩溃!”
“左舷巡洋舰『忠诚之誓』号失去联系!不,等等,它爆炸了!”
『不屈决心』号的舰桥上,警报声和爆炸声此起彼伏。奥顿舰长呆立在指挥座前,脸上一片死灰。
陷阱。
当他们冲入预定空域后,那颗伪装成陨石的战争堡垒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无数隐藏的炮台从陨石坑中升起,成百上千的伏击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伊俄塔』舰队包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我们……我们上当了……”奥顿喃喃自语。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瓦伦斯一把将他从指挥座上推开,自己坐了上去。他的脸上沾着别人的血,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所有还能动的船!向我靠拢!组成圆环防御阵!把你们所有的炮火都倾泻到三点钟方向!撕开一个缺口!”
“副官,我们逃不掉的……”一名军官绝望地喊道。
“那就死在冲锋的路上!”瓦伦斯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噪音,“为了帝皇!”
就在舰队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异变突生。
包围着他们的阿尔法军团舰队,火力突然变得稀疏和混乱。一些战舰甚至开始毫无目标地胡乱开火,另一些则干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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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星区之外,那片被标记为“无价值”的陨石带深处。
基里曼的『复仇之刃』舰队,如同幽灵般从亚空间中跃出。他们没有发出任何通讯,没有亮起任何多余的灯光,只是沉默地,将炮口对准了那个隐藏在陨石壳中的秘密基地。
“开火。”基里曼的声音冰冷。
命令下达,万炮齐鸣。宏炮的怒火瞬间撕碎了陨石的伪装,将内部的通讯节点和指挥中心化作一团宇宙尘埃。
“卡尔加,报告。”
“节点已摧毁,大人。根据考尔的『逻辑镜像』显示,阿尔法军团的整个监视网络,已经陷入瘫痪。”
“很好。”基里曼看着战术屏幕上,那个巨大的战争堡垒,此刻在地图上变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红色图标。“他们的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的『雷管』发挥作用了。”
他转身,走向一个独立的通讯台。那是一个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备用频道,不接入任何现代网络。
“接通瓦伦斯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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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当基里曼的声音在『不屈决心』号的舰桥上响起时,瓦伦斯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是我,瓦伦斯。”基里曼的声音沉稳有力,“听我命令。”
“是!大人!我们正在尝试突围……”
“你们的任务不是突围。”基里曼打断了他,“你之前的任务,是暴露这个堡垒。现在,你的新任务,是摧毁它。执行『焦土』协议。我正在向你传输一个坐标,那是堡垒的反应堆核心所在。”
瓦伦斯愣住了。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位于堡垒最深处的坐标,瞬间明白了所有事情。
诱饵,陷阱,牺牲……
“你不是诱饵,瓦伦斯。”基里曼的声音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你是引爆陷阱的雷管。”
瓦伦斯的眼中,最后一点迷茫和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炽热的,名为“使命”的光芒。他笑了,那是他一生中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他站起身,对着通讯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为了帝皇!为了摄政王!乐意至极!”
通讯切断。
瓦伦斯转向舰桥上那些幸存的,满身血污的船员。
“兄弟们!摄政王给了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光荣的任务!调整航向,目标,敌方堡垒核心!让我们用生命,为帝国带来一场胜利!”
“为了帝国!”
燃烧的『不屈决心』号,带领着残存的几艘战舰,调转船头,如同几支射向巨龙心脏的箭矢,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座钢铁堡垒。
在『马库拉格的荣耀』号上,基里曼静静地看着光幕上那几个代表着忠诚与勇气的光点,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代表敌人的巨大红斑之中。
最后,整个屏幕被一片白光所覆盖。
卡尔加走到他身后,低声说:“大人,我们胜利了。”
基里曼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片白光,许久,才缓缓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考尔的“逻辑镜像”界面,那片代表着胜利的白光之中,一个全新的,比之前任何信号都更清晰,更强大的信号源,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系坐标上,骤然亮起。
一个声音,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没有通过任何通讯设备,直接响彻在基里曼的脑海中。
“不错的开局,兄弟。你用一个车,换了我的一个象。现在,轮到我了。”